七刀一直就站在竹生的外帐里。因为他在大营里并没有自己单独的帐篷, 他一直就和竹生同食同宿,这也是大家都接受的事情。
直到范深唤他坐,他才沉默的坐下。范深意味深长的看了他一眼。
只有范深知道,在竹生预言自己可能会死的时候, 指定了七刀接手碧刃军。如今竹生说她已经无事, 这件事已经可以不必再提。
但七刀……终究是不同的。
所有人都公认,竹君最心腹的心腹,最嫡系的嫡系,就是从一开始就在她身边的范深等人。这几个人中, 范家父女都是文官,七刀和杜城是武将。这两个年轻的将领比起来,显然七刀是更适合做领头人的。
而经此一事,范深也意识到, 碧刃军必须有一个能在必要时候接替竹生的候选人。这个人也只能是七刀。
但七刀实在太年轻了,这一次的战败,还是他军事生涯上跌得第一个跟头。
关于这场战败, 范深未发一言, 这个事该如何处置, 本来就该交由竹生来裁定。范深只是觉得,七刀这一跤跌得很好, 很及时。于他自己和竹生,其实都是一件好事。
这些年轻人, 走得太快了, 人生的路上, 必得这样跌几跤,才能走得更稳。
内帐中,竹生问绿眸人:“你可还有名字?”她记得在书中看过,这种被祭炼了的生魂,常常会失去记忆乃至神智,只充当主人操控法宝的介质。
绿眸人摇了摇头。
竹生道:“这里是凡人界,若要回九寰大陆,需得有界石。你可有界石?”
绿眸人又摇了摇头。
竹生道:“我也没有。所以我想,我们可能都只能待在这里了。”
她说完,看着绿眸人。她猜测自己昏迷应该不止一天了,可他还没有离开。她不知道这是因为什么。
但他在战场上的情形她通过神识都看到了,她猜想在这个小九寰,恐怕再没有人能战胜眼前这个人了。他一个人,便胜过一支雄兵。他如果想做什么,恐怕没有做不到的。
他是不该出现在这里的存在,如果他想的话……这个小九寰将会因为他而失去力量的平衡。
竹生沉吟片刻,试探着问道:“在这里,我还没有遇到过别的修士,你是唯一的一个。你要是不嫌弃,不如和我在一起吧。”
绿眸人在危急之时救了她。他一出现,便毫不犹豫的以她的敌人为敌。竹生有理由相信,他对她是抱有一定的善意的。她只是不知道这善意的源头。
正思索间,绿眸人却忽然伸出手,摸上了她的脸,道:“好。”
就是那只手,一抬一挥间,便可以阻住千百弩/箭,杀死千百士兵。这力量在小九寰,若无约束,就太可怕了。
竹生不动声色,任他的手轻柔的抚着她的脸颊。
她只是奇怪,他已经没了肉身,难道还能有男女的欲望吗?他若有,她此时可能已经动念要以自身笼络住他。可她看过他的身体,她知道他是什么样子的。
……不太可能吧。
“我现在在打仗。”她进一步试探,“你可以帮我吗?”
她是真的变了。
会诱惑,会试探。她曾经是一个偏向于传统保守的温和的女人。当她还是他的妻子时,她是绝不会对男人用这样的手段的。她对她的追求者,从来都不假辞色,不予回应。
她在这里,都经历了些什么?
绿眸人明明早就没了肉身,却总能感觉到那颗早就没了的心脏在收缩,让人难受。
但他还是摇了摇头。
他在这里历经了许多世。那些转世都对他产生了或多或少的影响。其中,对他影响最深的是他的最后一世。那一世他活了很久,修炼到了还虚的境界。因此哪怕眼下,他已经复位了初世的记忆,一旦面对事情,却会习惯性的以一个修士的眼光来看待问题。
他看到竹生看向他的目光中带着疑问,用他难听得刺耳的声音给她解释:“修……士……不……凡……人……”
竹生心底,如释重负。
修士不参与凡人的战争,不插手俗世国度的纷争,不能以术法干涉真正的自然天灾。这是她在长天宗的时候,听冲昕说起过的。
虽然那些大国背后都会背靠宗门,供奉宗门,但更多像是震慑。一个宗门若擅自插手俗世国度的内政,必会被其他宗门联手制裁。
修真界,一样是要玩政治平衡的。
这个人没了肉身,竹生担心他也会没了人心。听到他依然会遵从修士要恪守的规矩,她终于放心了。
但绿眸人还没说完,他接着道:“我……护……你。”
竹生听懂了,竹生的眼神变了。
“为什么?”她问。
万事皆有因由,所有的得到都应该有付出,竹生不相信这世上有天上掉下来的馅饼。
绿眸人却将她抱在了怀中。
“我……陪……你。”他道。
他给她的拥抱和冲昕、七刀给她的拥抱都不一样。这拥抱和男人因爱/欲而动完全不一样。竹生一时不由怔住。
绿眸人放开了她。看了她一会儿,忽然道:“名……字……”
竹生看着他,懂了。“让我给你起一个名字吗?”
绿眸人点了点头。
但竹生已经很有自知之明,笑道:“我起名字的水平可不怎么样,我请个更有文化的人给你起吧。”她说着,唤了亲兵进来,让他去请范深。
当范深再次见到竹生的时候,竹生对他说:“先生,这位以后要和我们在一起,他没有名字,你帮他起个名字吧。”
范深眼中一亮。竹生会这么说,意味着她已经收服了这个人。
这个人可能根本不是个“人”,但不管他是什么,他都拥有可怕的力量。他一个胜过一支军队。这样的一个人,能成为他们的人,当然是最好不过。
他忍不住看了竹生一眼。
似范深这种修帝王术的人,一方面信权谋,信人定胜天,令一方面,却又非常的迷信气运。这些年,和竹生一路走来,他是愈来愈相信,竹生是气运加身之人。
竹生叫他给这怪人起名字,他看了看全身都裹在黑衣里的男人,笑道:“阁下眸色苍绿,与众不同,不如就叫……苍瞳?”
竹生笑道:“这名字好听。”又问绿眸人,“你觉得行吗?”
叫什么名字都无所谓,他只是不想也不能把原来的名字拿出来用而已。他便点了点头。
从此,他便是史书中记载,竹君身边如影子一般存在的苍瞳。
待到范深说要给他安排食宿,苍瞳却摇了摇头,大步朝外走去。
竹生和范深面面相觑,一起跟了出去。
竹生的中军大帐如同一个临时搭建的房子,最前面是将领们议事、开会的大厅,中间是竹生处理公文的地方,最后面则是竹生的寝帐,前后都有出入口。
苍瞳一路走出去,亲兵们都不敢拦他。他们都见过他黑衣下的模样,活生生的一个怪物。
坐在外间的七刀看到他,立刻站了起来。但苍瞳并未看他一眼,径直走了出去。
等竹生和范深以及跟在后面的七刀都跟出来的时候,苍瞳已经在大帐门外的一旁席地而坐。守门的亲兵们个个毛骨悚然,头皮发麻,又不敢擅离职守,只好硬着头皮站在那里,只是将手中的枪握得更紧。
看到如雕像一般坐在大帐门口的苍瞳,范深和七刀都摸不着头脑。唯有竹生凝视了他片刻,走上前去。
她柔声道:“你是要在这里守着我吗?”
苍瞳抬头看她,点了点头。他墨绿的眼瞳在阳光下看起来仿佛宝石一般。
竹生蹲下去,道:“那你需要睡觉、吃喝吗?”
苍瞳摇了摇头。
竹生伸手,覆住他放在膝头的手。七刀的目光立刻锁住了那两只手。
竹生轻声问:“我这样碰你,你还有感觉吗?”
苍瞳看着她,沉默的摇了摇头。
竹生于是明白了为什么苍瞳作为这小九寰无人能匹敌的存在,却对这个世界没有野心。
他不需要睡眠,不需要吃喝拉撒,也不需要女人排解欲念。他已经没有了人类的欲望。欲望是野心的基床,所有的野心都因欲望而生。
与他正相反,竹生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她有欲望,因此她在这里也开始有了野心。
竹生握着他的手看了他一会儿,内心中对他生出了怜悯。易地而处,倘若是她被抽取生魂,失去肉身,她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继续保有一颗人心。
她经历过的最糟的境地,似乎也还没有到这样凄惨悲凉的程度。
苍瞳是靠着什么,继续保持着他的人心的呢?
她握了握他的手,对他微笑:“好,那你就在这里吧。”
她站起身来,走到大门前停住。
“这是苍瞳先生,从现在开始,他是我们的人。”竹君下达着她的命令,“任何人,不得对先生无礼。”
亲兵们躬身称是。
竹生走进了大帐。范深跟了进去,七刀看了席地而坐的苍瞳一眼,也跟了进去。
竹生脚步顿了顿,道:“阿七,你跟我来。”
范深就停住了脚步,看着七刀垂眸跟着竹生进去了里面。他等了足足两炷香的功夫,七刀才垂着头出来。范深便看着他。
七刀抬头,看到范深正在看他,垂眸道:“一百军棍,先记下,要我戴罪立功。”
范深点点头,故意道:“不算重。”
七刀看着地上,道:“姐姐叫我去叫大家来。”
范深正色道:“正是。她醒了,让大家都来见见她。”竹生昏迷了已经五天,正该让众人都确认竹生已经无恙了,定定人心。
七刀便出去传令。
军中众将得到消息,纷纷赶来大帐,见到竹生安然无恙,均是松了一口气。只是大帐外面席地而坐的那个黑衣绿眸的男人让他们忍不住互相交换眼神。
竹生沉睡多日,积了不少军务。很多事,范深并不能代她做决定。还有这几日各处的形势变化,都要众将一一给她汇报。她的大帐很是繁忙了一阵。
冬日里天黑得早,到各处都亮起火把,男人们才陆陆续续的离开。
门口的黑衣男人依然闭目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如同雕像。
等到男人们都离开了,过了很久,他睁开了眼睛。
他闭着眼也知道进去了多少人,又出来了多少人。那些人全离开了,却还有一个人没出来,已经很久了。
那个年轻男孩……苍瞳睁着眼睛,回想了那天那个男孩抱着她的模样,亦想起那个男孩看她的目光。
凡人而已,外表应与年龄相符。那么年轻,大概……比她去世的时候,他们的儿子那时的年纪还小吧?
她呀……真的跟从前不一样了。苍瞳抬头看看冬日里晴明的星空,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该为竹生高兴?
然而七刀最后还是从大帐里出来了。
他看了苍瞳一眼,苍瞳也看了他一眼。来来往往这么多将领,唯有七刀让他肯睁开眼睛看了一眼。
而后他们都收回了目光,并不想与对方有交集。
七刀自己未曾立帐,去了杜城的军帐。杜城惊讶:“怎么了?”
“姐姐这几天要练功。”七刀道,“我跟你挤几天。”
杜城看他脸色不好,没忍心揭穿他。竹生每天早晚都练功,这都多少年的事了,他们几个人谁不知道。
竹生此时倒也真是在练功。
自醒来就忙到现在,竹生终于有时间打坐吐纳。她瞬息便入了静,潜入了祖窍中。
曾经漆黑的空间再不是一片黑暗。头顶的星辰虽然依旧黯淡,整个空间却变成了灰蒙蒙的一片。竹生伸出手,能隐约看到自己手形的轮廓。
这是因为,有了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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