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督李穆, 将连夜亲率敢死营强渡河滩,摧毁袁军在涪水西岸的那道火石弓.弩阵, 主动向敌阵发动进攻。
此为巨难一关,关乎战果。故都督亲自上阵,以身试火。
消息传开,全营震动, 将士携前战之威,无不热血响应。
李穆亲自从四营中点选一千敢死之士,皆善射悍勇, 个个戴着面当,穿着厚甲,背负大盾, 挽五石强弩,手中或持矛槊,或携鬼头大刀,腿侧再缚五十支杀伤力巨大的三棱铁头重箭。
这一身下来, 行头不下百斤, 寻常人怕是要被压得无法行动,他们却个个昂首挺胸, 列队立于河滩之畔, 等着李穆发令。
大军已各自到位,掩藏于夜色之中, 只等他们攻破对岸那道火石弓.弩之阵, 便齐齐发动进攻。
火光映照着甲叶, 灼灼夺目,兜鍪顶上的红缨,在夜色之中,宛如簇簇燃烧不灭的鲜红火苗。
李穆和士兵同样的装束,巍然立于队列之前,周身肃杀,额前那副遮护头脸的青铜面当,鬼脸森森,在夜色中看去,叫人不寒而栗。
他的两道凌厉目光,投向面前勇士,厉声说道:“我知诸位从前无不勇猛过人,否则,此刻绝不可能立于我之面前!但我告诉你们,战场之上,个人之勇武,无足轻重,唯阵型、唯听令、唯协同作战,方为克敌之道,更是保命之不二法门!今我以都督之名,命尔等听我号令,随我破阵,可清楚了?”
“清楚了!”
千人齐声应是。立刻便有人上前,抬来烈酒。
李穆以兜鍪满盛烈酒,领着对面将士,纷纷一饮而尽,随后将兜鍪戴回头顶,拉下面当,喝了一声“随我来”,身后那些敢死军士,齐齐迈步,在夜色的掩护之下,朝着河滩快步而去。
百丈之外,那片白日遥望可见的对面浅滩,便是袁节阵地先锋所在。
此刻,对岸所有一切,皆吞没于夜色之中,看起来一派宁静。
正当冬季枯水,河水深处,也只没过人的大腿。
铁甲划破了水面。
一千敢死士卒,淌着冰冷河水,朝着对面出发而去,身上厚重甲叶,随了行进相互撞击,伴着破水前进发出的整齐脚步之声,打破了这夜的寂静。
……
对岸浅滩之上,昏暗之中,早有一双眼睛,在紧紧地盯着对面远处那些涉水而来的大虞将士。
那双眼睛,宛若黑暗中窥视着猎物的猛兽,闪烁着难掩兴奋的残忍光芒。
他便是替袁节一手训出这令敌军闻风丧胆的火石弩。箭阵的羯人孙利干。
在几次小战过后,虞国人想趁夜色抢占河滩,夺得先机。
对方防范极其严密,他寻不到半点漏洞,无法得知这支先锋敢死的具体人数。
但这无关紧要。
在他布下的密集火力的攻击之下,无论对方此刻来了多少人,等待着他们的唯一结果,就是死。
他在心里,正精准地估算着对面那些还看不到的虞国人的距离。
五百步,四百步,三百步……
身畔他那严阵以待的三千投石手和弓。弩手,渐渐已经有些沉不住气。
他却依旧不动,稳若磐石,直到心测虞国人进入了火石和弓。弩的最佳攻击距离,这才猛地一声令下:“发!”
命令被传递了下去。
一千投石机,几乎在同一时刻,弹射出裹着熊熊火光的满天巨石,宛若天际流星,纷纷射向对面的河滩。
弓箭手连弩发箭。万箭织出一张密网,吞噬了罩在其下的一切敌人。
眨眼之间,涪水这片夜色下的平静,被打破了。
挟着滚烫热风的火石,轰然砸向水面,激溅起道道丈高的白色水浪。闪着寒光的黑色利箭,宛若当头暴雨,咻咻而下,转瞬没水而入。
中者,当场扑入水中。
“列阵!”
李穆停下前行步伐,厉声吼道。
他的声被传递下去,所有人迅速收拢队形,列成三角之阵,臂举重盾,顷刻之间,头顶仿佛架设起了一面护罩。
在护罩的掩护之下,血肉之躯,顶着火石利箭,继续前行。
敌方的进攻愈发疯狂。火石的熊熊火光,几映红了半边天际,空气之中,充满了刺鼻火油混合着皮肉烧焦散出的奇异味道。
水面渐渐蒸腾起了氤氲的白气,上面漂浮着一具具扑倒的尸体。
一个士兵还在水面挣扎,突然,一块巨石再次轰然落下,正砸中他毫无掩蔽的身体。他连人带石,迅速没入水下。
再次浮起之时,他已一动不动,半边身躯,焦黑一片。
一个人倒下了,空出的位置,迅速就会被后面的人补上。
无情,却坚定。
每前进一步,变得都异常艰难。
但始终前进,未曾停下。
借着火石映照出的漫天红光,孙利干的视线里,渐渐出现了虞人的身影。
密密麻麻,乌鸦鸦一片,看不清有多少的人,只看到他们顶着噬人的火和箭,向着阵地缓慢而来。
如此密集攻击之下,对方竟还能保持严密阵型,丝毫不乱。
这样的情景,投石手和弓。弩手,前所未见。
望着鬼魅般现身而来的敌人,他们的眼底,不禁露出惊疑之色。
孙利干双目赤红,下令发动更加猛烈的攻击。
……
李穆带领身后士兵,在漫天火石箭弩的压制之下,一步步地前行,终于将双方距离,推进到了百步之内。
这种距离之内,他本已可下令,命士兵换阵,以密集的连珠重箭反杀,以遏制对面那已近乎疯狂的攻击。
但这不是他要的结果。
他要的,是一举摧毁敌方阵地,为身后列阵以待的广陵精兵,杀出一条搏胜的前进血路。
不惜一切代价。
“敬臣,火力太大,这样下去,即便到了阵前,恐怕我们人也所剩无几!怎么办?”
身旁的孙放之,半面胡须被火烧焦,肩膀中了一道流箭,被他一把拔下,浑不在意,只转头,焦急发问。
许是太过紧张,他口中喊的,又是先前在京口时对李穆的惯常称呼。
李穆的两道目光,从那张狰狞面当的目孔里透射而出,紧紧地盯着前方那片浅滩。
冰冷的一双眸底,跳跃着暗红色的火影,却看不见半分的情感。
此刻的他,没有七情六欲,更无半分情感。他是一个不惜代价,以达目的的交易者。
他停住脚步,蓦然回头,大喝:“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今日拿下前头,人人重赏!倘若死在这里,高公也必厚恤尔等家人!听我令,以最快速度全力前行,欺入五十步内,全力反攻!”
他一声令下,抛了手中那面重盾,迎着对面呼啸而来的一杆弩.箭,猛地拔刀,挥臂横扫。
箭被击开,拦腰而断,弹射出去,跌落在了水下。
他矫健而敏捷的身影,朝前急奔而去。
身后的士兵惊住了。
“弟兄们,跟着都督,冲!”
孙放之迅速反应了过来,大吼一声,跟着丢掉盾牌。
如此不够,竟还解下铁甲,露出满身垒块虬肌,拔刀跟着李穆,一边避着火石利箭,一边朝前快速前行。
士兵们迅速地从震惊中反应了过来。
顶着密集的火石和箭弩,终于艰难推进到了这里,剩下所有的人,早已经个个眼底滴血,忘记生死。
脑中所剩唯一念头,便是跟随都督攻下前方。见状,齐齐全部丢掉重盾,在泼溅出的片片水花之中,大吼一声,拔刀紧紧跟随,朝前冲去。
……
双方距离不过百步之遥。
这一变数,孙利干和那三千士兵,看得清清楚楚。
他们听不到虞人说了什么,只看见黑压压的一群人,突然间齐齐丢掉重盾,竟似不要命般,朝着自己这边急速而来。
跳跃着的黑色身影,宛若夜色下的只只鬼魅,诡异之极。
不过眨眼之间,距离便缩减到了七十步。
士兵惊呆了,一时反应不过来,竟停下了攻击。
“投石!发箭!”
孙利干厉声大呼,声几乎破。
士兵再次依令行事。
火石和密集箭矢再次扑来。
脚下已是浅滩。李穆带着身后士兵,伏地腾挪前行。
有人死去了,但更多的人,还是继续前进,一步步地缩短距离,直到入了五十步内。
火石失了攻击之力。射出去后,纷纷落在身后,溅起一片激火,点燃了附近的树林。
冲天的火光之中,双方已经能看到敌人的脸了。
袁军士兵看着对面那一张张不知道到底多少人数的鬼脸,无法相信,从未落败过的火石箭矢之阵,竟被对方如此攻破。
这些虞国之人,他们到底是人是鬼?
在孙利干声嘶力竭的吼叫声中,他们依旧放着手中的箭。
但整个人,却被内心的恐惧支配,手渐渐地不听使唤。
原本的五石强弩,射出的箭,力道竟无法穿透对面虞国之人的铁甲!
眼睁睁看着虞国之人,身上插箭,流着血,却没有倒下,一步步欺近。
力道控制不住,变得更弱。
阵地前沿,已经开始起了一阵骚乱。
孙利干目眦欲裂,拔刀,一刀砍下近旁一个畏缩士兵的头颅,厉声喝道:“胆敢退怯者,杀无赦!”
在他的怒吼之声,士兵勉强定住心神,再次集结,全力放箭。
箭雨不绝,嗤嗤作响,迎面扑来。
李穆飞奔之时,忽感肋侧一麻,也未低头,一手握住那支射透了自己盔甲的利箭,猛地拔出,随即张开铁弓,将那支还带着淋漓鲜血皮肉的铁箭搭上,朝着前方正奋力挥刀指挥着士兵攻击的羯人,发出了今夜的第一支箭。
箭破空而去,发出一道刺耳的呜呜之声。
孙利干还没看清,只觉眼前一黑,仿佛有什么东西朝着自己迎面扑来。
他下意识地睁大眼睛,终于看见了。
那是一支带着自己熟悉刻识的铁箭,在空中高速地旋转着,三角形的箭簇,宛如穿过中空皮囊,穿破了他正中眉心,透颅而出。
强大的力量,带着四下飙溅的血花,驱着这杆染满了红白脑浆的铁箭继续前行,深深地钉入他身后一个士兵的咽喉之上,将两人钉在一起,这才停止下来。
孙利干双目圆睁,身躯朝后,直直倒了下去。
他近旁的士兵再次惊呆了。
“继续放箭,不遵者死——”
孙利干的副将回过神来,厉声大吼,吼声未断,伴着“噗”的沉闷一声,跟着一头栽倒在地。
他的咽喉被另一杆利箭穿透,血沿着他的嘴角,汩汩而出。
第三个副将不敢再动,僵在那里,和士兵一道,转头望向前方。
熊熊火光之中,远处,一个甲胄之人,持弓而立。
火光照亮了他面上那张染了血的青铜狰狞面当。没人能见到面当后的他的两道目光。
但人人心里都是一凉。
他在看向自己。
凌厉杀气,瞬间透骨。
“射!”
一道冰冷无情的指令,从那男子的鬼脸面当之后,被送了出来。
他身后那些列阵以待的士兵,迅速举起了弓.弩。
顷刻之间,无数的连珠铁箭,伴着凄厉的呜鸣之声,暴雨般飞至面前。
袁节士兵的意志,就在这一瞬间,彻底地被这男子和他身后的箭阵给摧毁了。
再无人去管阵地。
三千士兵,如见恶鬼。伴着中箭倒地者发出的惨叫之声,争相掉头而逃。你推我,我踩你,乱成了一团。
许多士兵,并非死于乱箭,而是死在了自己人的踩踏之下。
此时,东方正正拂晓,晨光熹微。
涪水之东,已经等待了半夜的范敦,一声令下,带领着三千广陵精兵和身后那群热血沸腾的巴人,在冲天的呐喊声中,迅速渡过河滩,踩着脚下堆叠在一起的尸体,跟随着前方李穆横槊马上的身影,冲入了袁军阵营。
高胤在终于摆脱羁绊,临时改变决策,领兵赶往梁州,想要实施围魏救赵之时,得到了一个消息。
巴郡之东,元城之西,李穆战袁节主力于涪水,胜。随后一鼓作气,攻下巴郡,袁节逃返梁州途中,被前后包夹,无路可去,自裁。
将军一战,天下皆惊。李穆战神之名,从此不胫而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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