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桓垂头丧气, 被高胤给押走了。
兄弟离去后,洛神却再也坐不住了, 心乱如麻,立刻起身,来到了萧永嘉的面前。
腊日即将到来,当日, 时人会对百神和先祖进行大祭,是一年中的重要节次之一。
萧永嘉正和阿菊等若干仆妇在商议诸多祭祀之事,忽见洛神闯入, 信口问她何事。
“阿娘,李穆此行,凶多吉少, 你当知晓。为何先前在我面前,半句也不曾提?”
屋里安静了下来,仆妇们纷纷望她。
阿菊忙上前,挽住了洛神手, 笑道:“长公主事忙, 不若先出去……”
洛神脱开阿菊,望着母亲。
萧永嘉蹙了蹙眉, 示意众人出去。
“我确实一早知道。只是想着此事和你无多大干系, 故未曾叫你知晓。”
“怎的了?”
她打量了眼女儿,挑了挑眉。
洛神望着母亲淡然的模样, 忽然, 明白了过来。
“阿娘, 那日你接我回建康,是不是就没打算再让我回了?”
“是。”
萧永嘉语气依旧淡淡。
“那种人家,你既回了,何必再返。”
洛神注视着母亲,沉默了良久,慢慢地道:“倘若李穆此战身死,我名正言顺留在家中。倘若他侥幸活了,必定也是身败名裂,到时生杀予夺,不过只在你们一句话间,更何况离绝于他。”
“阿娘,我说得是也不是?”
萧永嘉一愣,神色间迅速露出了一丝恼意。
“阿弥,阿娘实在不知,你脑中到底想着何物?莫说你当初乃被迫下嫁,因这李穆横插其中,高陆两家决裂,你失了一桩良缘,高氏蒙羞至此!便说你嫁去,不过也才月余时日,怎的那日我去接你,你还推脱?如今这般结果,有何不好?难道你竟还想回去?回去做什么?穿粗衣劣裙,住陋巷瓦屋,纺什么纱线,把手磨破,好换一个贤惠的可笑名声?”
她哼了一声。
“非我等逼迫他至此地步,乃是他自寻死路!他害你在先,后又拒了你父亲调用他的好意,一切全是他自找的!如今你回了,管他日后是死是活,反正阿娘是不会叫你再回那个地方了!”
洛神定定地望着母亲,慢慢地,眸下泛出了一片晶莹泪光。
萧永嘉见女儿竟落泪了,顿时勃然大怒。
“怎的,难道你真要抛开高家,抱着所谓从一而终的荒唐之念回去京口伺候那一家人?我绝对不允!今日起,你给我留在家中,哪里也不许去!倘若叫我知道你暗中和那李家有所往来,休怪我对李家人不客气!”
眼中泪花,倏然滚落。
洛神擦泪,摇头。
“阿娘,你错了!诚如你所言,我嫁去李家不过也才个把月时日,李家人待我再亲厚,又怎可能及得上父母生养之恩?先前我嫁,不过也是被迫。如今你们若能将我带回,我为何不肯?我只是不解,当初我嫁,全是你们的安排,事情临头,我才知道。如今我回,你们事先又不和我道上半句!阿耶阿娘眼中,阿弥是为何物?这回你来接我,倘若你将话先与我说明,叫我告一声李母再走,怎就不行了?以高氏之势,你们要带我回,难道她竟寻死觅活强行不放我走?”
萧永嘉一时语塞,应不出来,见女儿不断地擦泪,眼泪却如断了线的珍珠,不停从她面颊滚落。从未见她如此伤心过,顿时又慌了起来。
“阿弥……阿娘实在不知你这怒气从何而来……阿娘所为,难道不全是为了你好……”
她朝洛神走了过去,伸手想要抱她。
洛神掉头,掩面而出,在门外阿菊等人惊诧的目光之中,飞奔回了自己屋,将门反闭,便扑在了枕上,闭目,眼泪流个不停。
从知悉那个伧荒武将求婚之日开始,到陆大兄离去,她怀着一颗惶恐、决绝之心被迫出嫁,今日又以这种方式被带回……父母不和,多年以来,自己夹杂其中的惶惑和苦楚……
所有堆积在心底的委屈、遗憾、愤恨,尽数随了眼泪,滚滚而出。
门外不断传来拍门声,夹杂着萧永嘉焦急的呼唤之声。
洛神充耳不闻,只是不停地流泪,默默地哭泣,直到哭累了,才慢慢止住。
天黑了下去。屋里没有点灯,昏暗一片。
“阿弥!阿弥!”
外头安静了片刻,忽然,阿耶的呼唤声也传了进来,充满了焦虑。
“你再不开门,阿耶破门了!
“阿耶,我无妨的!叫我一个人静一静!”
洛神躺在昏暗里,用沙哑的声音,低低地应了一句。
耳畔再次安静了下来。
世界也终于得以清净了。
洛神闭目,便如此一个人在床上卧着,也不知睡着或是醒着,良久,及至深夜,方慢慢地坐起身,自己燃了灯,坐到妆台之前,对镜理好凌乱的发髻,整了整衣裳,最后打开了门。
萧永嘉和阿菊她们,都还等在她的门外。
见她终于现身,不约而同,松了口气。
“阿弥,你到底怎的了,你吓死阿娘了——”
萧永嘉眼睛通红,唤了声女儿,声音颤抖。
“阿娘,我无事了。”
洛神朝她微微一笑。
“阿耶呢?我想见他。”
……
书房里,银烛高烧。
高峤面容削瘦,眉头深锁,望着面前眼眸还带着哭过的红肿痕迹的女儿,脸上露出微笑,叫她坐下。
洛神摇了摇头,依旧立着。
“女儿知阿耶事忙,就几句话,说完便走。”
高峤眸带慈爱,点头:“阿耶听着。”
“李穆之能,阿耶必定比我更为知晓。于千军万马中单枪匹马救回阿弟,是为绝勇。江北之战,领区区先锋之兵,五战五捷,是为善战。如此绝勇善战,空前绝后。倘若他没了,放眼朝廷,阿耶可否能再寻到第二个似他之人?”
高峤没想到女儿寻自己,开口说出这样的话,一怔。
“我知朝局纷争,阿耶身处其中,身不由己,自有取舍权衡。女儿不敢论断是非。但女儿从前曾与兄弟同读孟子,言,以天下与人易,为天下得人难。伯乐常有,良驹却是可遇而不可求。高氏名满天下,阿耶被人尊为相公。何为相?国之重器,民之所望!何人无父,何人无母?阿耶既身居相位,女儿斗胆问阿耶,倘因门户私怨,令大虞失了如此绝勇悍将,叫那六千被派去随他同战的将士白白送死,阿耶你真不觉可惜,真的问心无愧吗?”
高峤望着女儿,方展开的眉头,再次紧锁。却沉默着,一言不发。
“阿耶,我知你生平唯一夙愿,便是北伐中原,光复两都。阿耶年轻之时,也曾为之奋战,惜壮志难酬,折戟而归。这些年来,阿耶虽再未于人前重提旧事,但我不信阿耶没有遗恨。皇阿舅能用李穆,阿耶才干,难道不及阿舅?为何就不能以他为剑,筹谋日后再次北伐?阿耶你人未老,当年壮志,如今却又早早去了何处?”
“因各家之争,女儿先失陆家大兄,断送了良缘。如今新婚不过月余,眼见又要做寡妇了。女儿不过一女子,余生如何,只干系我一人,无关紧要。但李穆却非寻常之人,留下了他,焉知日后不能成为国之利剑?”
洛神的眼中,渐渐再次泪光闪烁。
“阿耶,我知你和阿娘的打算。这趟接我回家,不管李穆此战是死是活,往后是不再叫我回去了。此事无妨。嫁他本就不是我之所愿,我必听阿耶阿娘的安排。但李穆生死之事,阿弥切切恳求阿耶,重新考虑。他的老母,双目失明,如今正在家中,等着他回……”
她潸然泪下,向着父亲郑重下跪,叩首完毕,便起了身,快步而去。
高峤坐于案后,目光定定地落在女儿背影消失的方向,良久,眉头紧蹙,一动不动。
……
是夜,高峤书房里的烛火,通宵达旦。
天明之际,高允高胤得讯,匆匆前来见他,见他两颧高耸,双眼熬出了血丝,昨夜似又一夜无眠,便劝了几句。
“伯父放心,六弟已被看好,值此之际,绝不会叫他再添乱子。”
高峤点了点头,问:“李穆如今行军到了何处,可有消息?”
“三天前,探子回报,已至涪江丹渠一带,离袁节兵马重镇元城,不过数日之距。”
高峤沉思了良久,望向高允。
“二弟,如今你手上可用之兵,还有多少?”
“北边如今战乱迭起,广陵吃紧,更是万万不可有失,须重兵驻防。若说可用,也就只有驻于庐江的两万兵马尚可调动。兄长问此,意欲何为?”
高允有些不解。
“子安!”
高峤看向高胤。
“你领虎符,速速过江,率庐江两万兵马,速去巴郡援战。事关紧急,今日便动身去!”
高允和高胤都是吃了一惊。
高胤迟疑了下,未说什么。
高允却立刻道:“兄长,你这是何意?何以突然要增兵巴郡?此战起因,全是许泌怂恿,陛下妄诞。我高氏出三千兵马,已是仁至义尽,就当作有去无回。兄长如今增援,莫说战败,损兵折将,毁损名誉,于高氏有百害而无一利,便是侥幸获胜,功劳又如何计算?陛下那里,非但不领我高氏之情,恐怕反愈发疑我高氏另有所谋!更何况……”
他咬了咬牙,恨恨地道:“陛下如今本就忌我高氏正深!先前江北之战,你我便未封功!如今这一趟浑水,我高家,又何必再趟!”
高峤闭目,宛若入定,良久,睁开一双凤目,目光清明,湛然有神。
“二弟,以我高氏门第之望,便是真到了不得已退的那日,再不济,你我也可赚作一个田舍翁,子孙后代,官禄可图。然国若不国,家何以在?多年门户之争,已是贻害不浅,更是误我至深。我已决议,你莫再多言!”
士族大家极是崇尚家主之地位,凡事进退,皆以家主为号。而为保证家族势力得以绵延,选择继承人时,英明的家主,未必一定就会选择自己的儿子,族中兄弟、侄儿,能者居之,向来如此。
高峤领高家多年,将高氏推至今日地位,他如此开口,一锤定音,高允纵然满心不愿,又岂能再和他争辩?默然了下去。
高峤看向高胤。
高胤一凛,上前道:“伯父之命,侄儿遵从。但有一言,侄儿不得不说。庐江距离巴郡,千里之遥,我怕即便我全力行军,抵达之时,未必就能赶上战机……”
他的言下之意,便是极有可能,等他领兵赶到,战事已然结束,李穆和那六千兵马,早全军覆没。
“成败皆是天命。你尽力便是。”
高峤缓缓道。
“得命!侄儿这就动身!”
高胤行过礼,转身而出,领了虎符,换上盔甲,点齐家将,带着一行人匆匆正要去往军渡,忽见远处疾驰来了一匹快马,卷着身后滚滚尘土,转眼奔到近前,马背上,飞身下来一个身背信筒的信使,双膝下跪,高举信筒,喊道:“都督,巴郡战事,有新信报!”
高胤一把接过,快步朝里奔去,入了书房,呈给还在里头的高峤高允。
高峤取出信报,一目十行地看完战报,目光竟定住了,神色古怪。
高允性急,一把夺过,看了一眼,掩饰不住惊诧,咦了一声。
……
信报传,李穆领着六千人马一路西行,因为乌合之众,兵卒无心战事,每日不断有人逃亡,扎营之时,锅灶起烟,日益减少,尚未抵达巴郡,士卒已逃亡近半。
袁节早听闻南朝应巴王之求,派兵前来伐蜀,知军队不过是由一个在江北大战中才初现头角的名叫李穆的年轻将领所领,人马更是只有区区六千,怎会放在眼里?遂派族弟袁续领三万人马来到重镇元城实行狙击,目标是消灭全部的大虞军队。
袁续骁勇善战,又领了三万精兵,加上一向自大,听探子回报,李穆兵卒毫无斗志,一路逃亡,军不成军,队不成队。上下讥笑之余,更是急于立功,见对方行军日益缓慢,在一名为丹渠之地停顿不前,迟迟不到元城,耐不住性子,索性派一得力干将先领一万人马主动出击。
袁续却做梦也没有想到,李穆军队这一路的逃亡,竟是个迷魂假象。早在丹渠附近,选了一地势利战之处设下埋伏。
埋伏之兵,除了他手下的士卒,还有三百勇士。
这三百勇士,皆是来自京口的精选悍兵,领头便是郭詹、孙放之和戴渊,从前都是参加过江北大战之人,个个彪悍勇武,以一敌十。
那日,等到袁军一万人马抵达,尚未来得及列阵,头顶便擂石纷飞,万箭齐发,伏兵齐齐涌出,震天般的杀声之中,袁军被杀的魂飞丧胆,斗志全无,很快大败。
李穆随后命人封锁消息,向元城传去袁军凯旋之讯,这边士卒扒下袁兵衣装,全部改换,换了旗帜,连夜朝着元城发去。抵达后,城卒误以为是胜仗归来的军队,毫无防范,开门迎入。
李穆一马当先,领军涌入城中,一场恶战,杀得血流成河,天明,攻下城池。
这一战,袁续不但失了元城,三万兵马,死伤大半,自己也在逃跑途中被捉,可谓是全军覆没,一败涂地。
消息传开,蜀地为之震动。巴国民众风闻大虞派军前来护国,振奋不已,纷纷前来投奔,李穆在元城暂设帅营,安抚民众,整顿军务。
一夜之间,将军之名,传遍巴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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