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的脸由于溃烂以及被蛊师惩罚的痛苦而显得极度狰狞。
可是他还是试图露出一个笑容。
但是他露不出来。
他看着秋生,眼睛又一次变成竖瞳。
又变成圆瞳。
他把秋生从自己身上推开。人蛊的力量很大,这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情。
秋生看见他在用眼睛说话。
[不要……过来……]
[我……很危险……]
他一身脏污,脸上却长着一双灿烂如阳的眼睛。很美,很动人,像是金丝琥珀一样。
让人忍不住想,这样的一双眼睛长在俊美飞扬的少年身上,会有多么的夺目。
无论是愤怒还是忧伤,他都应该像发光体一样,牵动少女们的心思,千回百转,欲说还休。他应该在某一天择一人白首,而后择一城终老。
他应该子孙满堂,平安喜乐。
他不应该在这里,在一地的血,碎肉,被虫子咬烂后腐败的人骨,内脏之间卑微而无力地挣扎。
“啊~真是令人作呕的相逢呢……”玉凤凰发出了一串甜腻腻到令人呕吐的笑声,宛如从肺腑里吐出来一般。
或许,这串笑声和她养在身体里的那些虫子当过邻居,所以才会有这种虫子身上的黏腻感吧。
秋生看见阿五的眼睛在说:
[我真的太脏了……不要碰我,会把你也染脏的。]
[很早就不想这样可笑的活着了……怪物的,令人恐惧的模样。]
[但是莫名其妙地一定想要再见到你。就算是一眼也好,一瞬间也好,或者远远的看一眼……]
[终于再一次见到你了……]
[感觉……立刻就活不下去了……]
[不要哭……]
他在说话。
从溃烂的喉咙里发出含混的音节。
“san…a……si…nan……”
小小的虫子随着他说话,附着在他呕出来的还带着红色血丝的内脏碎肉上。
明明是恐怖的样子,可是秋生却觉得自己丝毫看不见。
我知道你在说:“伤疤是男人的勋章。所以说,不要为我而哭了。”
……
[“我的脸上有疤。你不害怕我吗?”
“完全无所谓吧?话说我记得,伤疤是男人的勋章来着。”
路边灯光昏黄的小面馆里,还有些青稚模样的长发少年对有一头金色灿烂头发的孩子说:“我家乡有一首歌……”
“叱咤风云我任意闯万众仰望”
“叱咤风云我绝不需往后看”
“翻天覆地我定我写尊自我的法律”
“这凶悍闪烁眼光的野狼”
“天生我喜欢”
“傲慢做本性”
“忘形言行失敬”
……
孩子把脸埋在面碗里面喝汤。他很快眼角通红地抬起头来,动作凶狠地用筷子把面碗底戳得DuangDuangDuang一阵乱响:“……你是中二病吗?”
“……我还以为你会很喜欢来着。”]
眼前依稀站着那个眉眼轮廓锋利,稚气中带着俊美的金发美少年。
少年微红着脸斜过眼睛,看天看地看云彩,就是不看他的眼睛:“知道了,伤疤是男人的勋章,你说了多少次了——”
“要这么说,我勋章还挺多的。”
“欸?”
阿五挣扎着,在满地的污浊间,在他的眼前。秋生强行抓着他的手,把自己的生机一点一点硬渡过去。
可是阿五摇了摇头。
[不想要再活下去了。]
[不想要再活下去了。]
[不想要再活下去了。]
他一根根掰开秋生的手指,然后把他用力推开——他用的力气很大,秋生直接倒飞出去,撞碎窗户,卡在窗台上。然后他贴着墙缓缓滑落下去,由于双腿断裂而扭曲地半跪在墙角。
墙角有什么东西在闪光。
是反光镜。
密室里的孩子紧紧抓着手中的微笑面具,浑身颤抖,眼中倒映着血色地狱。
她眼上的手帕不知道何时被自己胡乱地扯了下来,丢在一边。
无数次她想大声哭叫以表达她身为孩子应有的恐惧与悲痛,但是无数次她还是终究死死地咬住牙,甚至伸手扼住自己的喉咙,以避免自己发出声音。
她的牙根由于用力过大而淌出血。
“不准发出任何声音。”
她牢记在心。
眼泪从她眼眶里疯狂往下流,布满她整张小脸,然后从她消瘦的下巴那里往下滴落。
滚烫的眼泪。
烫伤她冰冷的手。
“可真是自以为是啊……”她听见男人沙哑着声音如是说。
那是秋生的声音。
他竟然在低低地笑。
“啊……哈……你们也欺人太甚了吧……”
秋生看见阿五的眼睛又在慢慢收缩,变成竖瞳。玉凤凰在捧着银镯气急败坏地念咒:“五行日月,请祖乌娘娘之令——锁魂——”
可是她已经来不及了。
阿五的手化为骨刀,捅穿了自己的心脏。
他半跪在一地浓紫浓黑的污秽之中,毫不犹豫地残忍杀害了自己。
手骨为刀。
他体内的蛊虫被他的指骨钉死在心脏上,最后挣扎抽搐了一下,终于不动了。
在那一瞬间,他的身体四分五裂。
身体一寸寸炸开,他和之前炸开的那些“人”一样,肢体残破分毫无二地陨落进这一地的污浊中。
从撕裂的脖颈里,被扯断的四肢里,他自己的血像是雾一样喷洒出来,染红他的脸颊。
背叛主人的蛊虫是没有好下场的。
阿五以“蛊”的身份活下来之时,就知道自己终有背叛蛊师的一天,终有这样死去的一天。
现在这一天到来了。
他等待已久。
他的头颅旋转着飞起来,脸颊被自己紫黑的血液染上了大半的色彩。
玉凤凰很生气。
她并不是生气于自己狂妄自大,导致这只人形蛊背叛自毁,她在生气于久见秋生染指了——是的,她正是这么想的——染指了她的东西。
可是她竟然听见久见秋生在笑。
半跪在墙角的男人很瘦,很脆弱,就像是随处可见的,走在路边随便都能拉住一个的那种普通社畜一样,除了多余的善良一无所有。
可他竟然在笑。
他站了起来。
……等等,站了起来?
玉凤凰最相信的东西,就是她的力量。她是当之无愧的刺客,是暗影的底牌,是处决叛徒的利器。
她是蛊师,掌握着神秘的,强大的,来自于血缘的力量,就算是身为第一刺客的阿柒,她也未曾畏惧。
只要她有带着他的“念”的头发,那么她想让他生,他就生,她想让他死,他就死。
她从小就无所畏惧,无所尊敬,无所恐惧。
因为几乎没有什么可以伤害她。
所以现在,她也只是觉得可笑与好奇而已:“……哎呀。”
“果然还能动呢。”她抿起唇角:“你好像很生气的样子啊,为什么呢?”
“就像是鼎中的虫子们一样……”
少女百无聊赖地笑着:“强者吞噬弱者,弱者尸骨不存。”
“废物该死,有价值的人才配活着。”
“所以说,你们这些没有力量空有可笑的信念的虫子们真是烦死了。”
她的眼中有些空洞,又有些无趣,像是一场游戏走到了终点。
“这样子呢?”
少女从袖子里抓出一大串偶人:“你以为我真的只做成功了一个么?”
“相信我——真是太可笑了啊!”然而,玉凤凰发现秋生根本没有理她。
那一瞬间,她感觉自己像是在唱独角戏的小丑。于是,那张美丽的脸忍不住扭曲起来——露出了一个诡异而凶残,带着杀气的表情:“看着我啊,你的目光应该看着我啊!”
但是青年男子还是没有看她。
他将手搭在腰间的长剑上,跨过地上的肮脏泥泞,在其中小心翼翼地拾起少年的头颅。
他把那个头颅抱进怀里。
随后,拔剑出鞘。
少女大笑着把她手中的偶人扯断头颅,剪碎四肢,用软剑拦腰斩断——然而站在那里的青年却没有任何反应。
他的剑尖斜斜指地,是一个标准的起手式。
你以为你会得到我的祝福吗?
我交付出去的,我并不收回。但你夺走我的,我也将夺走你的。
秋生小心地将阿五发间的脏污清理掉。他听见玉凤凰似乎正气急败坏地指挥什么人杀掉他,但是他却莫名其妙地无所畏惧了。
不,不是。
是他忽然什么都不想了。
什么都不想,就这样吧。
牵着阿五上山的男人手握长刀向他劈砍——他的刀法中还带着一些往昔的痕迹。
那原本应该是剑法。
碧水长空任侠往,波起浪涌浩气生。碧波山庄的剑法正是这样的——轻灵中带着千钧之势,连绵不绝,节奏越来越快,直到它所压制的人像是被扼住呼吸一般败落。
秋生出剑了。
斩。
他弯下腰,像是骤雨到来之前的燕子一样,轻巧地贴着地飞掠而过。
阿九的舅舅,阿十的父亲,这位传说中已经死了的前一任碧波山庄的庄主,他的这一刀——注定要落空了。
当他意识到秋生已不在此处时,只感觉到了腰左侧细密的疼痛。
面前空无一人,身后剑刃之声撕裂空气。他来不及转脸也来不及看自己的腰上伤口,便低头反手挥刀格挡。
他的刀这一次也格挡了个空。
但是这不重要了。因为他发现自己的腰被斩开了一半,随着他的动作喷洒出血来 。
他茫然地倒在地上。
他没有死,不过如果不被救的话,那么过了一会儿就会死了。
但是他想活。
正如他自己所说,他如同一只老狗一样,即使拖着一个烂糟糟的身子也想要活。
谁都不知道为什么老狗即使肮脏卑微也想要活着,或许“活着”本身就是他们“活着”的意义。
有些可悲。
又有些可恶,烦人,使人恶心。
男人试图把自己拼好,但是尽管他已经很努力了,那个巨大的裂口还在淌血。
他忽然意识到这个裂口很熟悉。
就在刚才,他拖着阿五毫不顾忌地上山时,阿五的腹部被划烂了一条口子。
现在,他的腰腹上也被开了一条口子。
他忽然听见了——人被扼住咽喉时发出的“咯……咯……”的声音。
玉凤凰挡住了秋生的剑,但是青年在那一瞬间把剑松开,闪身扼住了她的咽喉。
她那一瞬间真的以为秋生要把她活活扼死在这里,所以那一瞬间她从口中吐出七八条蛊虫,双手也扣住秋生的手,试图把他的手指从自己的脖子上掰下来。
她的手上有剧毒,但是这毒对于青年来说似乎并没有什么用。
他手指翻飞。
母蛊被他一只只地掐死,炸开,黑色的汁液,飞溅到它们曾经主人的脸上。
本站所有小说均来源于会员自主上传,如侵犯你的权益请联系我们,我们会尽快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