副校长奚桃在教师会议上表扬了李斯,他是学校里第一个提出有用建议的人,是个模范。
李斯站在前头,表情是一如既往的严肃,略带微笑。
奚桃端着托盘,里头装了四条金子,下头铺了干干净净的红布,双手交给李斯,“这是李主任的奖金,太后希望你再接再厉,大家多向李主任学习。”
四块金灿灿的金条当真不少,共事的老师深受激励。
没过几天,咸阳城里就开始建造女厕。
不费吹灰之力,李斯打听到是秦王下令建造的女厕,不是太后。
看来还得再接再厉。
禾苗初长,鹊上枝头,咸阳城边的小村落里,一户姓陆的人家却闹起了和离。
土墙外头有些个好热闹的闲汉婆娘听着动静。
这陆家本有三兄弟,老大老二都去当兵,现在家里只有个老三,头两年成亲,娶的妻子也是农户家的,姓周,闺名是没人叫的,按照排行,乡亲们习惯叫她一声周二娘。
平时陆三郎去地里干活,周二娘就在家中与姑姑一起织布,很少外出,据她老娘抱怨,一个村姑偏偏长了个小姐的身子骨,家里什么力气活都干不动,也就做个洗衣织布的轻省活计,不像人家姑娘十来岁就能去地里干活,让她捡个麦秆,走个两垄地就累得直不起腰。
但周二娘却不愁嫁,她长得漂亮,十里八乡没这么漂亮的人。而且她还会吹笛子,织布的功夫也不差,人不爱说话却不吝啬笑脸。
男人也说,外头干一天的活,回家里一见她笑便又有力气了。
可眼下,陆三郎喜欢上了旁的女孩儿,没有周二娘漂亮,但却是出了名的嘴甜好客。
乡里乡亲住着,大家都眼熟,对这个女孩有好感,但周二娘是陆三郎的正经媳妇。
现在屋子里头,周二娘流泪收拾东西,婆母坐在一旁垂着眼睛不说话,陆三郎坐也不是站也不是,索性帮她收拾。
周二娘心里清楚,成亲两年她还没怀孕,姑姑早有意见,所以才对三郎移情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陆三郎转身打开箱子,翻出周二娘新织就的布匹来,“这些你拿回家去吧。”
周二娘看他一眼,背上包袱,接过布匹出门。
她一向不爱说话,便是今天这样难堪也没说几句,只是流了不少眼泪。
陆三郎追出门去,周二娘转过身停步看他,她仍是个漂亮女孩儿,成婚两年,也才十七岁,青春貌美,窈窕纤细,哭起来是梨花带雨,一双眼睛安安静静的看着人,无端地令人心软。
然而陆三郎既然为另一个女子闹到这个地步,就是铁了心的要和她和离,心里愧疚又怜惜,一番挣扎之后,他说:“我送你吧。”
“不必了。”周二娘转身而走。
她出了村子,站在十字路口擦了把脸上的眼泪,又有泪水落下。
这般难过也不仅仅是为了陆三郎,她家里也不止有她一个女儿,上面一个哥哥下面一个弟弟,她生在中间本身就不讨喜,又是个孱弱身子,用她亲娘的话说头十一二年是个讨饭债主,织布也只做了两年便嫁了人,彩礼没得几个,权当白养她了。
而现在,哥哥弟弟都有了妻子儿女,父母年事渐高,她这般回去又要惹人厌,没准过两天就又由家人做主嫁出门去。
嫁人,谁知道又会被嫁给个什么人。
她是不敢回家的,但又不知道要去哪里,站在十字路口心里一片空茫。
恰好不远处马蹄声声,渐渐清晰,一串的马车远远过来,看他们车架应是行商。
打头坐在车辕上的是商人赵闯,远远便看到路边站个伶仃少女,白麻素衣,削肩楚楚,一头漂亮的黑发,车子往前头赶,便见着了此女的容貌。
柳眉杏目,桃花面容,只看她眼睛里含着眼泪。
他生出几分恻隐之心,便扬声问道:“大姐是要去哪?若是顺路赵某带你一程?”
周二娘本就注意着他们,见说话的人是个高大年轻人,长得周正也有一二分好感,只是她自小就漂亮,被家里教导着警惕男人,心里也是怕,便抱紧手里的布。
但她实在不知道下一步要去哪,眼泪又要落下来。
鼓足勇气问:“敢问先生是要去哪做生意?”
赵闯见她细声细语,言辞怯怯,便知是个甚少出家门的,他总不能说自己不是坏人,便尽可能的温和些,“我们是回咸阳。”
向这个方向,的确是咸阳城。
周二娘拿出这辈子最大的勇气,说道:“我也要去咸阳城,求先生带我一程。”她把手里的布往前一送,“便以此物做路费可好?”
她说着,心下却不确定,她的布的确是好布,但这些商客手里不知经过多少钱,恐怕看不起她的东西。
“本是顺路,要什么财物,大姐上车吧。”
周二娘上了马车板,她放下布匹,抱着小包袱,心下既有几分解脱,又添惶惑恐惧。
这辈子她就没走过远路,身上的钱也不多,甚至都不知道到了咸阳要住在哪里。
到咸阳城下车第一件为难的事情却是人有三急,她面皮薄,路上不好意思与赵闯一个男子说,才忍到现在。
此时站在路边只见长街人流如织,不远处屋舍错落,宽阔敞亮,也没个能避开人的空地。
恰好一双女孩儿从眼前手牵着手路过,她听其中一个说:“女子用的茅厕就在前头,才刚刚造好。”
“那我们可得去用一用。”
周二娘没听说女子用的茅房,她老家倒是有些富人家建的茅房,是为取肥所以不要银钱,寻常只有男子去。
咸阳却有女子用的茅房,气派果然不一样,她跟着两人走。
大约走了一炷香的功夫,到了地方,路边空地有个干干净净的长木屋,还不算小。
门口五步之外有个大娘坐在个木凳子上看门。
周二娘见那两个女孩儿手拉手进去,她也进去了。
片刻之后,三人前后出来。
“听我妹妹说这女茅房是他们学校教导主任李老师建议造的。”
“看门的大娘也是他建议安排上的?没有大娘看门那些个男子可不认识什么女厕所。”
“应该是他了,真是个贴心人。”
另一人掩唇轻笑,“将来我要找个李老师这般贴心的丈夫。”
周二娘心里认同二人的话,在陌生的咸阳城里忽然多了几分安心。
赵闯不要她的布,她便将布匹卖了换钱。
她在工坊那条街转了几圈,停在漆具坊门前,小二吆喝,“招学徒,包吃包住发工钱。”
周二娘过去:“我想当学徒。”
小二一看她的面目眼里就生出几分和煦笑意,却说:“姐姐,弄漆伤手,你看我这手。”
他举起手,那双手粗糙干裂,还有些黑黑黄黄的顽固污渍,比周二娘干了几十年农活的父亲的手还要脏。
远远称不上漂亮。
小二对她有好感,不忍心这么漂亮的女子伤了手。
周二娘被吓住了。
只是她转了好些地方都不缺人,要人的工坊要么嫌弃她力气小要么嫌她是个女子出入不方便,而一些个体力活她也干不动,只有眼前这漆具学徒看上去没那么多讲究。
“我想试一试。”
女孩子谁不爱美,但活着都难了谁还在乎美不美,陆三郎因她美而娶她,现在她还这么漂亮,他却已经抛弃她了,可见美也不是最有用的。
“大姐你可想好了?”
“我想好了。”
小二带着周二娘找到工坊老板,老板也是工匠,在给陶器上漆。
一见周二娘便说:“怎么找个女子?”
周二娘便知道自己又被嫌弃了,但眼下真得有一份活计,便说:“师傅,我手脚稳当,干活绝不偷懒,吃的也不多,求您给我个机会。”
工坊老板哪里是担心这些,他目光掠过周二娘的发髻,说:“看你应该是嫁了人的,干这活伤手,当我三年学徒也赚不了几个钱,你家里人答应吗?”
周二娘一早就知道愿意娶她的男人多是看她漂亮,漂亮的人手变丑了这个漂亮就要打个大大的折扣,往后再嫁恐怕不易。
但就算她依旧漂亮,谁知道会不会有人像陆三郎一般看厌了她的漂亮,移情别恋。而人总是会老的,她若几十岁还是无儿无女,年老体弱失了容色,到时再像今天一般被赶出门恐怕只能沿街行乞。
相比嫁人,好似眼前这家漆具坊更友善些。
“我自己能做主。”
老板还是有些犹豫,捋须思虑。
书桌上写字的小女孩儿抬起头,对周二娘说:“太后的颇黎工坊里正招女工学徒,姐姐不妨去看看,我家的活计不好做。”
周二娘依着小女孩的话走到城南一片沙地,便瞧见了她说的颇黎坊,墙边贴着一张大白纸,上头写了好些字,她不认识。
她敲开门说要做学徒,管事儿的和蔼可亲地将她引进去,进了院子便看到几个女子,手里用一根铁棍沾着个面团样的东西。
夹子钩子,轮流勾挑,一只活灵活现的小兔子出现了。
周二娘看着那只小兔子不知为何露出一个微笑,心里松了口气。
“她们捏的就是颇黎,大姐和我到这边来。”
她不识字,管事儿带她找了小官做中人,按下手印。
第二天,周二娘和女工一起在大师傅的指导下从炉中挑了一块炽热的玻璃泥。
炉子边上站着好些人,许多人额头都冒了汗,其中的周二娘也是。
但她体会到一种从未体会过的喜悦和踏实,比和陆三郎成亲的时候还要清晰鲜明,就好像,脚下生了根,深深扎入这片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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