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之内,咸阳农业技术学校招了七百三十六名学生。
听起来似乎不是很多人,但这里所取的生源只是咸阳一地和一些极为接近的周边地区,几乎所有适龄儿童做了入学登记。
这是一等一的热闹事。
随着路人车马,一路传说。
最先到达的地方是栎阳,此处是秦朝故都,秦孝公时期都城由栎阳迁到咸阳。
栎阳地理位置优越,位于渭河南北两岸贯穿东西的交通大道上,是一处战略交通要塞,司马迁曾形容“北却狄戎,东通三晋”。至今仍是秦国除咸阳外最重要的经济中心之一,另一处比较有名的经济中心是雍和,同样是秦国的故都,秦国君主陵寝皆安置在那里。
交通便利,距离不远,常常有商人来往于三地。
一个商人从咸阳刚到栎阳把货物安置好,就被妻子拉回房间关上门。
“我有事情和你说。”
两人坐下,妻子一脸愁绪,说起商人离家之后发生的事儿。
商人有个妹妹,嫁给个开杂货店的商人,此人姓王。头些年商人的妹妹病死了,留下一双儿女,哥哥小名叫鹦鹉,妹妹叫龙姬。姓王的守过妻孝,娶了一房新妇,原本一家人也如从前一般过着,只是头两个月新妇又生了个儿子,便生了变故,新妇央求那姓王的把鹦鹉送去给漆园去干活,还要给才十一岁的龙姬定亲,让她嫁给个老混混。
商人的妻子说:“我原以为姓王的是个清醒人,没想到却是个糊涂蛋,居然全听邓氏的。到漆园里头卖苦力能有什么出路,就是干个十年二十年又能赚几个钱,再说鹦鹉也才十四岁,有什么力气,那里头的人谁不比他大比他壮,到那若是被欺负了怎么办。龙姬小小年纪,懵懵懂懂,嫁给那么个人也不知道要受多少罪。那婆娘不过是贪图几个钱罢了,凭白地糟践一双儿女,姓王的可是他们亲爹,就这么当聋做哑。”
商人听了直皱眉,“人怎么样了?”
妻子说:“都在咱们家里,只是两个大活人藏不了多久,那头毕竟是两个孩子的亲爹,道理可不在咱们这头。”
商人思虑片刻说:“明天我带鹦鹉和龙姬去雍和,我在那儿认识些朋友,其中有个做陶器的手艺人,正好让他们跟着学些手艺也好安身。”
妻子却有些不放心:“王家若是去告官怎么办?”
“怕什么,他是孩子亲爹,我难道不是亲舅舅?”
两人这厢说着,忽然木门被敲得框框响,少年在门外喊:“阿娘不好了,鹦鹉和龙姬与人一同往咸阳去了!”
妻子奔过去卸了门栓,开门问儿子,“你说什么?与谁去咸阳?怎么想起来去咸阳?”
儿子进来说:“周家的孤儿听说太后在咸阳开了个学校可以免费吃喝,便联合一群人要去,昨天他来问我,恰好被鹦鹉听见,刚才我去找他们发现屋子里没人,他让隔壁大娘给我留的口讯。”
妻子看向商人,她平日里只在栎阳照顾店铺和一家老小,外头的事儿都是商人忙,这个办法还是要他来拿。
商人想了想说:“学校是太后开的,王家的人不敢去闹,只怕开不了多久。罢了,就让他在那吧,一会托赵兄传个口讯过去,让他们有事就去找我咸阳的友人。”
周爽是个孤儿,一家子人穷,所以没亲戚,爷爷奶奶死得早,父亲为了谋生从小城跟着商队到了栎阳,他做脚夫帮人搬货,妻子织布,两个人的日子勉强过得下去。
过了几年,周父腰出了毛病,瘫在床上起不来,从那开始,妻子便没日没夜的织布养家。
周爽从记事起便和母亲一起照顾父亲,只是也没过几年,父亲就病死了,没多久,母亲也病死了,或者说是累死的。他守着三间老屋,常常到作坊里找些轻省活计干,或是在家织布,勉强养活自己。
人是没被饿死,但这日子也仅仅是没被饿死罢了,他觉得自己以后应该和他爹一样做个脚夫,这么想着,偶尔还是有那么一丁点的不甘心。
谁都知道只需要一个小小的转折就可以让人生彻底变个样子,那叫机会。
周爽对此却没什么期待,他既不是美女又不是英才,世上像他这样的人有千千万万个,俗世茫茫人海□□成是由这样的人组成的,他也理所应当被淹没其中。
不会有神仙圣母垂青于他。
在某个艳阳天里,他在东屋里不甚认真地一下一下拉着织机,门窗打开,屋子里有些冷却很亮堂,隔壁的笑谈声隔着一道一尺来高的土墙传过来。
“太后在咸阳开了个学校可以免费吃住,一年还送几身衣服,听说在那读三年,只需要服一年劳役……说错了,是无偿当一年实习生……我和娃他爹准备把二小送去。”
“这事儿我也听说了……”
停下织机,刚刚听到的话仍然在脑海里回响,像是清越的铜钟声,一声一声叩击他的心门。
身前是一架旧织布机,推起来吱嘎吱嘎地响,四面是腐朽开裂的黄土墙壁,还没到夏天他就知道头上屋顶今年还要漏雨。
这一切仍然是他最熟悉的样子,朽败而平静,还是他的家。
仿佛忽然清醒,他又看了一遍自己,身上穿的是麻布短衣,脚下一双草编大鞋,从春到冬一年四季他都穿着这一身,冬天极冷夏天苦热。时间慢慢地煎熬,像是慢火细煮的砂锅小粥,熬到筋骨碎烂,慢慢的,他不会抱怨天气不会抱怨孤独,渐渐习惯了这一切。
再看这安身之地,四堵粗陋拼合起来的破败墙壁,顶个若有似无的屋顶,也许哪天忽然来一场飓风暴雨,这栋朽屋就会萎靡倒塌,尘归尘土归土。
眼前这架织布机大概会被砸坏吧。
到那时,他就什么都没有了,也许会找些包住的活计做,随船的苦力?
周爽神思飘摇浑浑噩噩地想着,仿佛一瞬间就过完了自己的下半生,不知不觉额头生出一层冷汗,生活了十余年家再不能令他安心,目光所及皆是猛兽,死水一样的生活正在吞噬他。
周爽逃也般奔出屋子去,走街串巷、呼朋引伴。
一定要离开这儿。
龙姬是王家第二个孩子,上头有个哥哥,家里在市肆边上开家杂货铺,父亲踏实肯干,母亲能织布会算账,日子过得比上不足比下有余。
她觉得自己过得比绝大多数孩子都好,她不用穿粗糙的草鞋,而是穿木底子布鞋,衣服虽然也上补丁,但长短永远合身,冬天的时候还能穿兔皮袄子。她还小,父母虽然不会给她钱花,却让她养了只母鸡,告诉她只要鸡下了蛋,她就可以拿着鸡蛋去和小贩换吃食玩具。
母亲说等她再长大些就教她织布划船,她觉得将来自己一定和母亲一样是个织布的好手,闲暇时打个小船和几个小姐妹一起去渭水钓鱼采莲。
后来母亲忽然没了,龙姬只记得她总说肚子里疼,疼得站不起来睁不开眼,不知怎么就躺到了棺材里。
第二年父亲娶了新妇,听人说是什么寡妇再嫁,似乎不是要紧的,她很漂亮,邻里说要比娘漂亮,她不喜欢这个类比。
继母对她没有亲娘好,龙姬觉得这很正常,她不挑这些。兔皮袄子短了小了就不穿了,衣服破了自己找出针线补一补,反正她是大孩子了。织布也不用人教,她天天看母亲织布都学会了,至于划船,哥哥肯定会,不用麻烦继母。
虽然继母不说,但是龙姬知道她不喜欢自己和哥哥,就像是她希望家里只有母亲父亲哥哥和自己一样,继母也希望家里只有父亲和她,他们还要再生孩子。
再后来继母生了个孩子,一个皱巴巴的男孩儿,父亲却像是第一次有了孩子一样,抓住继母的手说:“我们终于有孩子了。”
龙姬觉得,她和哥哥成了这栋房子里头的外人,就像强行借宿的恶客。
她尽量少说话少吃饭多干活,但还是被嫌弃碍事,她撸了半天的猪草,父亲几镰刀就能砍完,这不算什么,她做的饭被嫌弃粗陋,其实也只是寻常粟米饭罢了,扫地擦桌子还要碍到别人的手脚。
继母和父亲两个人商量着让她嫁给两条街外一个杀狗的屠夫。
她拉着哥哥去看,那人站在个稻草棚子里,看上去比她大,长得黑且瘦,不算高也不算矮,蓄了一寸长的小山羊胡子,穿着件灰黄色衣衫,麻绳勒住袖口,身上系着溅了血污的黑布围裙,身前是三尺长的木案,正到他腰间,案上是个四寸厚的木墩菜板,中间下陷,蒙了一层浊红,上头横七竖八的刀痕里藏满新旧血污碎肉,头顶挂着几只烤干净毛发的死狗。
那些狗看上去有些丑有些无辜,它们无意识地微微张嘴露出已经毫无光泽的参差尖牙。龙姬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感觉,寻常看到活着的狗时她只觉得狗是狗,现在却觉得它们有些像人。
她估量一下自己的身形,再看那些挂在钩子上光溜溜的狗,脚下无意识往后退了一步。
仿佛自己也成了其中的一员。
哥哥扶住她的肩膀:“龙姬,别怕,我们去舅舅家。”
晚一些她才知道这叫怕,但是去找舅舅有用吗?儿女的婚事总是父亲说的算,父亲是和继母一起的,他根本不在乎她。
一个叫周爽的人认识表哥,他过来问表哥要不要去太后开的学校读书,表哥说要和舅舅学做生意不能去,他看到哥哥和她便随口问一句。
龙姬不知道舅舅会怎么帮她和哥哥,但她知道如果父亲非让她嫁给那个屠夫她也只能嫁了。
如果她走得远远的不碍他们的眼呢?
她长这么大就没去过咸阳,心里固然有些畏惧陌生宏伟的都城,但又生出些许向往。
回去之后,哥哥说:“龙姬,我们去咸阳吧。”
她说:“好。”
一块大石头落地,温柔的希望涌上来,这一晚,她睡了个好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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