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这是法斯?”
黛雅哥听到我不信任的语气,把手里的托盘举到我眼前:“对啊……因为法斯被吞下去以后,只剩下了这个。”
粉色的蛞蝓应和似的跳起来,活泼的声调和法斯一模一样。
黛雅哥和我一边说着话一边往外走。
我的视线跟随着眼前的软体生物转了一圈,问:“露琪尔看过了吗?”
“看过了,可是……”黛雅哥的表情变得有些微妙,“我觉得不太好。”
“……怎么?”
不知道该怎么形容的黛雅哥向我复述了一下与露琪尔的对话:
“总之,解剖了吧。”露琪尔双手插兜,非常冷静的说出了相当可怕的话。
“等、等一下!”黛雅迅速把桌面上的托盘藏到背后,话里带着几分犹疑:“这样,不行的吧……?”
“的确是软乎乎又不可靠的样子。”他戴上了黑色的手套,舒展了一下手指:“如果这是法斯的话,应该会有办法处理的吧。”
“但、但是……动物解剖过,是无法复原的吧?”
黛雅小心翼翼的问。
“动物碎了之后会腐烂的。”杰德插了一嘴,脸上的表情依旧很严肃:“这是老师说过的。”
“啊,好不方便。”露琪尔抱怨一句,转身走到旁边的壁柜边翻翻找找:“我想在老师醒来之前结束呢。”
几人沉默了一小会儿,杰德首先表明了自己的意见。
“如果没有办法的话,就暂时交给医生吧。”杰德把黛雅断掉的手递给他,“我们先去写报告了。”
黛雅哥说到这里停了一下。
“然后呢?”我问道,“露琪尔做了什么?”
“他……”黛雅哥的表情更加奇怪:“露琪尔帮我把手臂接上了。然后……”
“那么…?”
“我会照顾好他的。”露琪尔盯着放在托盘里的蛞蝓,微笑着打断了黛雅的话。
“…嗯,麻烦了。”黛雅放心了一点,对放在台子上粉色的软体生物挥了挥手,站起来准备回房间。
刚走了几步,黛雅突然觉得擦肩而过的露琪尔表情有些不对劲。
“呵。”
一声低沉短促的笑。
“!”
黛雅猛的回头,看到了左手医用剪刀右手刀片、全身的每一个地方都写着兴奋、姿势异常熟悉的露琪尔。
正面欣赏了露琪尔颜艺的蛞蝓被吓得上蹿下跳,叫声堪称凄厉。
露琪尔发出了一阵极为愉悦的笑声,剪刀锋利的刀片互相摩擦激起的声音让黛雅浑身一个激灵。
“……所以,我抱起他逃跑了。”
黛雅哥以这句话作为结尾。
“啊……幸好呢。”我一把捉住在空中蹦来蹦去的蛞蝓,把他和托盘一起塞回黛雅哥怀里 。
太有精力了。
黛雅哥抱着他低下头,许久才低声说:“你说……法斯变成这个样子,是不是因为我?”
“什么?”
我疑惑地看了他一眼。
“法斯来问我的时候,我说:‘来个巨大的改变怎么样?’”黛雅哥搭在托盘边沿的手指慢慢收紧,语气也明显低落下去:“或许……和我的提议,也有点关系吗?”
被我强行按回托盘里的粉色蛞蝓像是听懂了他的话,翻了个身看着他点点头,发出一串意味不明的叫声。
“啊——果然是因为我吧!”
黛雅哥猛的抱着他蹲了下去,头埋在托盘里,自责和愧疚的感情漫过了头顶。
……诶。怎么回事。
这才说了几句话而已啊!
我对这种事情苦手极了,完全不知所措。
“大家也都不愿意帮忙,宁愿维持现状。”黛雅哥一点都没有把头抬起来的意思,只是不停地说着,声音从胳膊的缝隙里透出来,闷闷的:“都是多余的吗?变得那么彻底。”
完全不用在意别人的眼光。
不用和别人攀比,不用嫉妒,也不用虚饰外表了吗?
……真幸福啊。
我们已经走得很远了,可以听到海浪冲刷海岸的声音,再往前一点就可以看到海。
天空尽头的夕阳又落下去了些,盛大的金色把地面铺满,远处掠过的雁群拍打着翅膀飞来,落下一片模糊的阴影。
我尴尬地站在他旁边,僵硬的戳在草丛里,手都不知道该往哪摆。
这样下去不行。
得说点什么……对!法斯!
把话题扯回来!加油啊珀鹭!
“被月人带来的巨大蜗牛吞噬后,法斯就变成这样了?”
“嗯。”
我看着黛雅哥的发顶,单手把下滑的眼镜推上去,暗暗给自己加油鼓劲:“这种可能性很小。之前蜗牛的壳是不是被打碎过?”
听到我说到的话,那颗埋在胳膊里的头动了一下:“……是的?”
“那就对了。”我观察着黛雅哥的动作,见他有所意动,继续说:“蜗牛有吃掉矿物来修复和强化外壳的习性。所以……”
我特意停顿了一下。
黛雅哥果然被我说的话吸引住了,终于抬起头,睁大了眼睛表情有些激动:“你的意思是……”
我和他的声音重叠在了一起:“法斯应该变成了外壳的一部分。”
黛雅哥突然站了起来,动作幅度有点大,差一点把怀里托盘上的蛞蝓颠了出去,一扫刚刚消沉的情绪:“这么说,只要把外壳上带着法斯颜色的那部分切下来——法斯就可以得救!”
“和我一起吧珀鹭!把池塘里的壳拉出来!”
他拉了我一把带着我跑了起来:“叫上大家!”
我下意识跟着他往学校的方向跑,懵了两秒,反应过来后思索了一下,直接环住他的腰往我这边一拽,把他整个人抱了起来。
黛雅哥张了张嘴,抬头看到是我又把惊呼咽回了肚子里。
“着急的话,这样快点。”我解释了一句,确认我和他接触的地方都有布料隔着,奔跑的时候不会不小心碰碎后,就直接把速度提升到最快。
周围的景物,不论是草地、枯枝、还是夕阳,都在飞快地后退,物像模糊成了残影,迅疾的风把我的头发使劲往后拉。
我庆幸我今天戴了加长版手套,还把头发在脑袋后面扎成了单马尾。
“啊……谢谢你了。”他朝我笑了一下,瞳孔在阳光里闪闪发光,又轻声说:“珀鹭很可靠呢。”
和波尔茨一样。
“嗯。没关系。”
也不知道法斯怎么样了……我的弟弟。
法斯的胆子一直很小啊。被吞下去的时候,一定很害怕吧。
我陷入了突然而来的担忧中,没有注意到把头埋在我胸膛上的黛雅眼中黯淡的神色。
▽
赶路这种事情,根本用不了几分钟。
不过只是一会儿的功夫,摇摇欲坠的太阳就迅速的落下了地平线,世界进入了黑暗的包围圈。
昼短夜长,冬天就要来了。
我在学校的台阶前止步,准备把黛雅哥从怀里放下来。
嗯?
什么声音?
我转头往不远处的钟塔顶上看过去。拜我良好的夜视能力所赐,我清清楚楚地看到一个黑色的影子站在上面,
那个影子有着一头黑长直,嚣张的姿势和一张熟悉的脸。
我手一抖,差点把黛雅哥甩出去。
我×吧!
波尔茨怎么在这里!
好不容易好几天没有见到他!
“喂,”他双手环胸,低沉沙哑的声音从上面传来:“你要抱到什么时候!”
我闻言,当场就把黛雅哥放了下来。
千万不要再盯上我了!让我过几天安生日子吧大哥!
钟塔一晃,波尔茨从上面跳了下来,黑色的长发飘起又落下,站在了我和黛雅哥的前面,刚好挡住了去路,凶厉的表情有点可怕。
来者不善!
电光火石间我灵机一动,抱着黛雅哥的腰把他拎起来,迅速放在波尔茨眼前,自己则完美地被挡住了。
波尔茨明显梗了一下,即将脱口而出的话被憋在了嗓子里,和黛雅哥面面相觑。
还是黛雅哥先开口:“波尔茨,我知道办法了!应该能救出法斯!”
波尔茨迎着黛雅哥期待的目光,上挑的眼睛微微睁大。
看波尔茨一时间没有说话,黛雅哥以为他还在生法斯的气,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对他安抚又无奈地笑笑。
波尔茨愣了一下,随即撇开了眼睛,眼神飘忽,看天看地就是不看黛雅哥,动作里甚至有些无措的意味,许久才别过脸低低地说:“那你快去救他吧。”
哈。
果然。
我在黛雅哥背后用手戳了戳他,暗示他快点走。
黛雅哥瞬间领会了我的意思,他上前一步,把手里盛着粉色蛞蝓的托盘递给波尔茨,然后直接走上了台阶。
波尔茨下意识伸手接住。
我趁机以我最快的速度溜进了学校大门,藏在了柱子后面。
黛雅哥回头对波尔茨说:“谢谢你波尔茨!”接着飞快地往我这边跑。
“喂!”
虽然听声音挺暴躁,但波尔茨没有跟过来。
完美过关!
黛雅哥往里面跑去,登上回形的楼梯,把大家叫醒。
我拿了绳子和用来盛装碎片的木盆,直接去了池塘。
打捞很简单,只是法斯的碎片和壳粘的挺牢,全部敲下来多废了点功夫。
接下来,就看露琪尔的了。
▽
法斯倒霉过了,接下来就轮到我了。
我拿着新到手的武器,看着对面的波尔茨只觉得觉得石生无望。
这才下午,已经是今天第三次了。
我屮艸芔茻!
不就是抱了一下黛雅哥,羡慕的话你不会自己抱吗?这不应该是你的问题吗你为什么又要来打我!
你说不出口我可以帮你说啊!
我不想跟波尔茨这个情商低的战斗狂打,不仅没有意义还浪费时间。
我趁着刚刚剧烈战斗激起的一大片烟尘,把刀往刀鞘里一插就随便找了个方向溜了。
嗯……去哪?
我在草地上奔跑,很快眼前就出现了学校白色的影子。
法斯昨天才被拼好。露琪尔拼他拼到了早上,我看到他醒了依旧活蹦乱跳的就放下心去巡逻了。
我走进高大的建筑物,在里面晃了一圈,在窗户下面看到了正在往身上涂抹什么东西的法斯。
闻味道,应该是树脂。
难道是要到池塘里打捞什么东西吗?
不,应该不是,法斯什么时候这么勤快了。
旁边和木盆一起放在三脚架上的蛞蝓叽叽喳喳的不知道在说什么,法斯像是听懂了转过头对它说:“再等等再等等,要是就这么下去,□□掉下来会变得很难看的。”
他一边说一边又在胳膊上涂了一层树脂:“浸泡在盐水里不太好。长时间潜入海中需要做充分的准备。”
哈?潜入海中?
法斯看起来可不像是有老师批准的样子。
我从刚刚站着的地方悄无声息地走出来,在法斯身后蹲下,左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
“啊!!!”
法斯叫了起来,看来是被我吓到了。
我问:“法斯。你在做什么。”
法斯的动作卡了一下:“就,就是……”
“去海底?”
……突然觉得,这想法挺不错呢。
海底可没有波尔茨。正好这两天我也清闲的不行。
我拿出收集叶子样例的小玻璃瓶,把它浸没在装着树脂的木盆里。
“你应该没有老师的许可吧。”
毕竟是脆弱的3.5。
“嘿、嘿嘿。”法斯对着我讨巧地笑了笑,企图萌混过关。
瓶子咕噜咕噜冒着气泡,我看量差不多了,就把它拿出来塞上塞子。
刚刚法斯这么大声,我走过来的时候好像看到了露琪尔和蕾特他们在寻找什么啊。
既然老师没有同意,树脂一定是法斯偷偷拿过来的。
我可不想被露琪尔和金刚老师训。
“对了,法斯。”我把快装满了的玻璃瓶子收回去,提醒了法斯一下:“刚刚我好像看到露琪尔在往这边走。”
“啊?!什么!庸医他过来了!!!”
我爱怜地拍拍他的头,说:“加油啊法斯,我先走了。”
说完我就不见了人影。
“喂!别啊!”
下一秒一只带着黑色手套的手把法斯的头掰了过去“原来是你啊法斯。老师的许可呢?”
法斯在露琪尔的气场下瑟瑟发抖
辛亏我跑得快。
▽
我在最近的海岸边沙滩上等待,果然没多久就等到了法斯。
“诶?珀鹭?你怎么在这?”
我看着他捧着的木盆,里面是一只眼熟的粉色软体生物。
我朝他扬了扬手中空空的玻璃瓶:“你忘了这个吗?”
我避开了法斯的问题。为了躲开波尔茨而偷偷去海底,这个理由总感觉很没有面子。
为了我在弟弟心中的形象,嗯。
“耶!”法斯确认过后欢呼一声:“回来的时候不会只有我一个被骂了!”
我忍了忍,还是没忍住在他头上敲了一记。
你脑子里就只能想到这种东西吗笨蛋!
我就算了,即使半路上突然碰到月人也完全没问题,可你是硬度只有3.5战斗力只有0.5用脑子就别说了的法斯法菲莱特!
我知道了不会担心的吗?
知道你一定要去才会偷偷跟着一起啊。
……当然波尔茨也有一部分原因。
“走吧。”我撇了他怀里的蛞蝓一眼,率先走向了大海。
“……哦,哦!我来了!”法斯摸摸被敲的地方,看我走远了,立刻跟了上来。
彻底进入水里之后,蛞蝓漂了起来,和法斯在旁边嘀嘀咕咕地说悄悄话。
没用的哦法斯,我能可是听的一清二楚呢。
……和法斯说话的,是那只蛞蝓吗。
“王”?
是海里的那群软体生物吗。
阳光照射着海面,透过最上层的海水在头顶晕开,最终停在了朦胧的海底,笼罩着颜色艳丽的珊瑚植株。
走在铺满贝类和海洋生物的海床上,抬头可以看见海面上凌凌的光斑,还有不甚清晰的光束。
法斯说着话,没有注意到脚下,突然滑了一跤。
我之前一直照顾着法斯的速度,只是跟在他身后,所以没来得及抓住他。
我几步走到他身边,把他拉起来。
真是,摔倒了还要护着盆子吗?
盆子哪有你重要。
摔碎了怎么办?
我的视线扫过地面,果然发现了两三块细小的薄荷色碎片。
我弯腰把它们全部收进玻璃瓶里,确认没有遗漏后把责备的目光投向法斯。
法斯的头发缺了一角,刚刚一直抱着的盆子掉在了地上,眼神直愣愣地看着前方。
怎么回事?
我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
不远处的生物有正常的上半身,很多脚的下半身,粉色的柔软皮肤,身上还有很多装饰的花纹。
看样子,是海底的肉族。
“……王?”
那个粉色的生物看着我们:“美丽的外壳只是衣服,我们只有肉体。所以我们会腐烂,会死。”
“这是你问题的答案哟。”
王?
这不是那只蛞蝓的称呼吗?
这年头蛞蝓也会变形了?
还是我知道的不够多啊。
我默默退到一边,暗中观察法斯和这个奇怪的肉族生物。
看交谈的语气,是认识有一会了。
传说中的“肉”吗?
上次那个小家伙说,肉族的生命很短暂。
现在他应该不在了吧。
我和法斯继续往前走。
“为什么要说我们像?”法斯问漂在前面的被称为“王”的肉族。
“我也不是很清楚。你怎么想?”
法斯反驳:“王不清楚,还是知道是什么的吧。告诉我啊!”
我看了一眼法斯,没有插话。
王停了下来看他,说:“嘛,有时候你还挺敏锐的啊。”
她又慢悠悠地往前游动:“好吧,在我们的传说中,这颗行星上曾生活中名为人类的动物。”
“第五次残缺时还坚强地活在陆地上,第六次终于进入海中,分成了骨,肉,魂三部分。”
她的说法目前和我知道的资料相吻合。
“他们变成了三中形态活了下来。据说我们阿德米拉皮利斯族便是其中的[肉],继承了人类细致的重复繁衍与死,不断创造传承知识的特性。”
她漂了下来,靠近我们。
“至于[骨]。在漫长的时光中和微小生物达成和解,再次回到岸上。”
“这是我们传承下来的,模糊不清的由来。”
她的腿一用力,又回到了高处。
“而[魂],终于找到了清澈的新天地。”
“为了复兴,想要取回[肉]和[骨],因此不断徘徊。”
“和他们一模一样。”
明明没有问题,我却感觉有些不对劲。
为什么?
“魂……”法斯垂下眼睛,问:“月人是为了变回人类而做那些事的吗?”
“不清楚。”她如此回答:“但是我们拥有自己的心灵,我不认为如今还能走回头路。”
越靠近她所谓的故乡,她的表情就越发平静。
不对。有哪里不对。
她继续说着:“它们的想法令人毛骨悚然又不可思议。但是,我们只能前进。”
她游得更高了,我无法从她的背影里看出什么东西。
“……为了自己和同伴而战。”
她像是下决心一样说出来这句话。即使我看不到她的表情,也能从中听出她的坚决。
这是一个信号。
不妙。
非常不妙!
我正要拉住法斯,可突然发现无论怎样挣扎都无法动弹,连声音都发不出。
动不了了!
法斯!
而法斯已经完全被这种埋葬在远古的秘密吸引住了,他根本没有注意到我没跟上,小跑上去问:“为什么呢?”
背对着我们的王停下了脚步。
“月人没有天敌却喜好争斗,绝对不会满足。那种没由来的焦躁感……。”
“或许是因为人类本身就是那样的生物。”
快回来啊法斯!
“那我们是往不错的地方改变了呢”法斯也停下了,仰头看着她的背影:“哪怕只有我们,也好好活下去吧。”
我周围的海水在疯狂流动,形成一个巨大的漩涡,我渐渐有些意识不清了,可我没时间在乎那些。
快跑啊!
快离开这!
法斯!
良久,在空无一物的故乡里,王才说:“嗯,是啊。”
她终于回过头来:
“就像你珍视珀鹭和辰砂一样,我也有珍视的事物。”
王的眼睛里充斥着愧疚和歉意这样柔软的感情,但脸上的表情就像她心心念念的故乡一样空无一物,最后嘴边逸出的字音像海面上的蜉蝣一般轻:
“原谅我。”
我最后看到的,是月人穿透海面的金色箭矢,和法斯四溅开的、散落星子一样的碎片。
——月人最爱的,清爽美丽的薄荷色。
我眼前一黑,彻底失去了意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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