处暑过后,岳河村迎来了秋老虎的余威,天气依旧炎热,正午时分太阳暴晒,勤劳的村民都停下劳作,在树荫底下喝茶乘凉,等到下午凉爽些再继续干地里的活。
这时,空荡荡的村间道路上,走来一个身穿华贵服饰的老嬷嬷,和身穿大红色衣衫的媒婆,就十分显眼了。
有村民好奇的询问道:“那位不是刘地主家的李嬷嬷吗?她身边还跟着巧媒婆,这是又准备上谁家提亲去了?”
这样的组合并不多见,可近几年每年总有那么一两回,村民已经见怪不怪了,很清楚这是刘地主又要纳妾了。
也不知道,这次的幸运儿是谁?
对于大部分村民来说,嫁给刘地主做妾,并不是一件丢人的事情。
因为刘地主是整个岳河村最有钱的人,名下良田千倾,还掌管着不小的生意,住在村东头以青砖红瓦搭建的豪华宅院内,光是院子里的那个人造湖,就足矣让村民津津乐道的了。
虽然刘地主已经年近四十,长得又矮又胖,可他至今还没有儿子,所以这几年才往屋里纳一房一房的妾,至今已经有八房小妾。
嫁到他家做妾的姑娘们不愁吃穿,就像是掉进了福窝里,远比嫁给村里的穷小子要强的多,若是肚皮争气,给刘地主生个儿子,那数不胜数的财富就唾手可得了。
村民压根没想过,会有人不乐意嫁给刘地主,这门婚事肯定能成。
有好事的村民,顶着大太阳,身上淌着汗,也要尾随在李嬷嬷和巧媒婆身后,想知道刘地主这次是瞧上了谁家的姑娘,他们心里将村里未嫁人的漂亮姑娘数了一遍,倒是有几个人选。
可出乎他们意料的是,李嬷嬷停在了陆家门外,巧媒婆主动上前拍响了院门。
村民愣了下,想到陆家的确有个未出嫁的姑娘,只不过那姑娘……
村民互相对视一眼,脸上露出了促狭和鄙夷的笑容。
给巧媒婆开门的是个年轻貌美的姑娘,大约十五六岁的年纪,皮肤白的如同羊脂一般,长得像是画里走出的人儿。
她的五官精致秀丽,眼神清透明亮,最难得的是她通身的气派不俗,一点不像村里其他的漂亮姑娘,美则美矣,可浑身带着土气。
这下可是捡到宝了,李嬷嬷越看越满意,问:“陆家姑娘,你家大人在何处?”
陆冬芙不安的皱了皱眉,余光已经瞥见外面聚集了几个凑热闹的村民,她低下头小声说:“父亲去县城办事去了,娘亲在屋内歇息。”
她傻呆呆站在院门内,也不会打开门迎接客人,李嬷嬷很是不满她的木讷,径直走上前一把推开院门,左顾右盼了下,将整个院落尽收眼底后,才说:“让你家大人出来,就说我有要事相商。”
这话说的很不客气,陆冬芙估摸着拦她不住,便应了声,关上房门去屋里叫娘亲张氏。
张氏还在床上午休,被她打扰了,骂骂咧咧起床,怒气冲冲的想看下女儿口中的来客是谁。
待看清是巧媒婆时,她脸上的不情愿就变成了欢喜,挂着笑容热情迎接,说:“还真是贵客临门啊,二丫,快去厨房给贵客泡茶。”
陆冬芙蹙眉,心道:家里哪来的茶叶。
她瞥了一眼巧媒婆,她刚回村不久,整日里都在家里做绣活,所以认不出此人是谁,心里却产生了不祥的预感。
她去厨房烧了开水,加了点在山里采摘的野梅子,煮了酸甜可口的酸梅汤。
她做惯了伺候人的活计,等酸梅汤煮好后,还体贴的打了井水,将酸梅汤冰镇放凉了才端上去。
刚踏入堂屋门槛,就听到张氏欢天喜地的声音传来,忙不迭的说:“嫁,当然嫁,刘地主能看上我家闺女,是她上辈子修来的福分。”
陆冬芙顿时手脚冰凉,差点端不住手里的盘子,她抿紧嘴唇三两步走上前,将盘子放在桌上,说:“娘,我不嫁。”
李嬷嬷原本弯起来的嘴角,立刻耷拉下来,脸上露出不悦的神色。
张氏见状,抬手就扇了陆冬芙一巴掌,怒斥道:“自古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何时轮到你这个做闺女的多嘴了?我是你娘,我说嫁,你就得嫁!”
陆冬芙捂着生疼发烫的脸颊,一脸倔强的摇头。
张氏啧了一声,烦躁的说,“我不管,那可是五十两银子的聘礼,村子里独一份的,错过这个就再难找到更好的了。你也不掂量下自己在村子里的名声,回村这么长时间,有哪个正经小伙子愿意娶你?刘地主家大业大,你嫁过去就是享清福的,我是你娘,肯定不会害你,你先回房去,这事儿就这么定了!”
陆冬芙眼眶中的泪水再也包不住,她泪流满面,哭着祈求道:“娘亲,求您,我不想嫁人,就让我留在家里伺候您和父亲吧。”
李嬷嬷嗤笑一声,不咸不淡的语气说:“夫人真是生了个好闺女啊。”
张氏尴尬的搓搓手,随后厚着脸皮感慨道:“这孩子就是孝顺,二丫啊,娘亲也舍不得你嫁人,可是姑娘岁数大了,总是要嫁人的,不然我和你爹可是要被村民戳脊梁骨的,你这么孝顺,一定不忍心看到爹娘为难的,是吗?”
她说的自己都感动了,可抬头见陆冬芙依旧皱着脸,像个倔驴一样傻站着不动,就不耐烦的骂道:“陆二丫,我今儿个就把话撂在这儿,你不嫁也得给我嫁过去,就算是死,也得等嫁过去之后再死!”
这话说的就诛心了,巧媒婆咳嗽了一声,说和道:“陆夫人,方才咱们说到聘礼……”
张氏回过神来,轻轻拍了下自己的嘴巴,讪笑说:“我这人刀子嘴豆腐心,脾气一上来就容易说错话,贵人千万别见怪。方才嬷嬷说聘礼除了五十两银子之外,还有什么来着?”
她们竟是打算忽视陆冬芙的意见,自顾自的商议她的婚事了。
陆冬芙再也听不下去了,哭着从屋里跑了出去。
她推开院门,见邻居和几个村民聚在屋外看热闹,见她出来还不客气的哄笑询问,她置之不理,绕开这些闲杂人等跑到了山脚下的河边。
这里水草茂盛,空无一人。
她伤心的流着泪,看着滚滚流水,时隔多年回村,只有这条怀安河,跟她五岁离开时一模一样。
她五岁的时候,岳河村所在的淮南道,遭遇了严重的蝗虫灾害,地里的粮食大幅减产,家里穷的揭不开锅。
为了活下去,父母将年仅八岁的大姐陆大丫,送去了隔壁临溪村家境较好的彭家做童养媳。
她则因为容貌更为出众,能卖个好价钱,而被父母卖给了人牙子,得了十两银子。
十两银子,足够寻常农户家庭一年的开销。
虽然灾荒年间物价飞涨,但是靠着这笔钱,家里至少可以熬过这一年,期盼明年老天开眼,让地里能有个好收成。
而她则和村子里被卖的姑娘们一起,被人牙子带着离开了岳河村,离开了汜原县,来到了热闹的郝州城。
因为日子着实不好过,所以卖儿卖女的人家多了,陆冬芙在岳河村还算出挑的长相,到了郝州城就只能算是中等姿色。
所以,她运气极好没被烟花之地的老鸨挑中,而是在几天后,被人牙子卖到了薛员外府做丫鬟。
她的主子是府里的嫡出二小姐,看上去年纪跟她差不多大,却恍若仙人坐下的童子一般,耐心的询问了她们的年龄和名字。
在得知她叫二丫,另外一个被买来的丫鬟叫土妞后,就皱着鼻子给她们改了名字。
鉴于她身边已有的两个丫鬟名叫碧春和夏荷,所以她们两个后来的,就按照年龄大小,分别叫做映秋、冬芙。
这便是她名字的由来,她很喜欢这个名字,更喜欢薛员外府。
在这里,她可以吃饱穿暖,没有娘亲怒吼着让她天不亮就起来干活,没有父亲让她时刻礼让迁就着弟弟,她只需要伺候好二小姐即可。
在薛员外府的这段日子,虽然繁忙却舒心,她想要在薛员外府待一辈子,一直伺候二小姐。
可世事难料,她在无意中得罪了二小姐,她至今都想不明白到底是因为何事,让一向看重她的二小姐彻底厌弃了她,以至于薛员外府再也容不下她一个小小的丫鬟。
二小姐还算宽容,即便生她的气,却依旧顾念她这些年的忠心伺候,所以特地安排管事,将她从郝州城送回到岳河村的家中。
时隔多年,再次回到这个陌生的家,她心中害怕又惶恐,可事已至此,她也只能认清现实,在岳河村的父母家继续生活下去。
回了家之后,一开始娘亲和父亲待她极好,总是询问她在薛员外府的生活,脸上流露出向往的神色,旁敲侧击想知道她为何会被遣送回家。
每当提到这个问题,陆冬芙就沉默不语,他们虽然不悦,却也不会继续追问。
家里的脏活累活,也轮不到她来做,她只需要待在屋内做绣活即可。
可两个月后,张氏可能是迟钝的意识到,她真的是被二小姐赶回家的,态度就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不但将家里的脏活累活全部推给了她,还一改之前的温声细语,大声怒骂她在薛员外府多年,也没学机灵点,爬上少爷老爷的床,当富贵人家的妾,那这辈子就吃穿不愁了。
可她被人送回了家,即便有管事送她回来,村子里的人也笃定的认为这是她请来的人在做戏。
她长得如此貌美,又是个无所依靠的弱女子,当初一定是被人牙子卖去了不干不净的地方,直到赚够了钱自赎自身,才回到了岳河村。
她在那等肮脏的地方待了十余年,想必她的身子早就不干净了。
她背上了这样的名声,村子里的正经人家,根本不会上门来求娶她。
偶尔有上门来提亲的,要么是村子里带着孩子的鳏夫,要么是一大把年纪还无所事事的地痞无赖。
张氏一律将他们拒了,陆冬芙知道,并非是张氏舍不得她嫁人,而是没瞧上他们给的聘礼。
这样也好,陆冬芙并不想随便嫁给一个不认识的男人,虽然在家里要辛苦做活,还要被张氏数落,却比嫁到别人家当牛做马,被人磋磨要好的多。
可张氏是个心气高的,被村民挤兑几回后,就非要争一口气,要将她嫁个好人家,拿一大笔让村民眼红不已的聘礼。
前些日子,张氏接了刘地主家的绣活,让她辛苦赶工出来,还让她亲自去刘地主家里送绣活。
她当时没想那么多,就去了村东头的刘地主家。
没想到,会在院子里遇到正在散步的刘地主。
她至今还记得刘地主的相貌,是个大腹便便,头发花白的中年男人,身高只到她的肩膀,白胖富态的脸上挂着和善的笑容,可绿豆大小的眼睛,盯着人看的时候却很是渗人。
她低下头不敢与他对视,匆忙将绣活交了就跑回了家。
没想到,刘地主今天就上门来提亲了,想来当初张氏接了刘地主的绣活,就是为了今日的目的吧,只可恨她当时没看清张氏的盘算。
陆冬芙一想到张氏铁了心要将她嫁给刘地主做妾,将来要跟那样的男人过一辈子,她就不想活了。
她擦了下脸颊上的泪水,望着滚滚东流的怀安河,深吸一口气,脚步坚定的朝着河水之中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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