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言泽做了一个梦。
梦中的他被人用麻绳捆缚住双手，棕黄色的麻绳一股一股地拧在一起在他的腕上来回缠绕了数圈，麻绳上的倒刺将眼前这对白皙的手腕磨的通红出血，绳结的另一端紧紧缚死在颗枯老的树木上。
梦里的他似乎是个小孩子，那树虽然已经枯萎的不成样子了，但对这具身体来说却仍是个无法撼动的“巨物”。季言泽冷眼看着梦中的“自己”拼命的蹿动着身子用尽了力气挣扎，面前的老树却依旧是纹丝不动。
这孩子裸露在外的手臂上零零碎碎青青紫紫的布着众多伤痕，树枝石子划的人打的被拉扯拖行出的什么都有。细碎的雪花从空中飘下，落到了这孩子裸露在外的手臂上，又被他的体温一点点融化，小小的一滩水渍恰巧融在那红肿的伤口边缘。
天太冷了，水渍转眼间就被冻成了冰碴，一块一块的碎冰，连带着伤口处的血液都冻结在一起了。
虽然他用的视角是这个小孩子的，但季言泽心里清楚，这个人不是他。
他没有那么白皙纤细的手腕，他记忆里也没有类似的经历。
小孩子的身侧一处围聚着五六个大汉，一个个身材壮硕人高马大的。打头的男人扑了下肩上的雪抬头看了看天，禁不住扬声骂了句：“他娘的，好端端的怎么还下起雪来了，别磨蹭了赶紧挖！”
“这么半天才刨了这么大的坑，你们的劲儿是不是都使在娘们儿的床上了？！”
另一个汉子有些不满，顶嘴道：“这小半个月怎么过的你不知道？哥几个哪有时间去找姑娘耍？”
“再说了，这可是大三九天，天寒地冻的，土冻的有石头那么硬，哪有那么好挖？”
男人立时有些怒了，一巴掌扇了过去：“小兔崽子还敢跟老子顶嘴了？我告诉你，他要是被发现了咱们几个谁都讨不了好！”
男人边骂边冲着小孩子所在的方向使了个眼色，汉子侧头看了一眼，闷闷低头不说话了。
他心里有气，手上难免用了不少力带了些撒气的意味，硬土冰碴混在一起一下子飞出去好几步远。
季言泽也不知道他们究竟挖了多久，雪越下越大，起初还是细碎的雪花，现今却已经是鹅毛般的大雪夹杂在寒风中纷纷扬扬呼啸而来了。
这孩子穿的衣服他虽说不出名堂，但一看材质就知是顶好的料子。轻薄柔软透气上佳却就是不能御寒，他又仅有一件薄薄的里衣覆在身上，整个人都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那几个汉子穿的倒是不少，里里外外破破烂烂的少说要裹了有五六层，饶是这样这群大男人也被寒风吹的瑟瑟发抖。其中一个汉子放下手里的工具搓了搓手：“大哥，您看这坑......这样行吗？”
男人走到近前：“不行不行，还是浅，再挖深点。”
那汉子面上带了些讨好神色：“大哥......这土实在是不好挖，你看兄弟们一个个冻的......”。
“我估摸着这雪恐怕还要下上几个时辰，雪天路滑待会儿也不好回去，干脆就这样吧，他家人找不来的。”
“是啊大哥，就这样吧。”余下几个汉子纷纷附和道。
男人皱起了眉，似乎是在思量着什么，最终点了点头。
“行吧。”
季言泽眼看着那汉子向着“他”走来，三下五除二地解开缚在树上的绳子，连拽带拖的将“他”带到了坑边，而后一把将“他”推进了坑里。
土壤夹杂着碎石冰碴打在“他”的身上脸上，季言泽想做些什么，奈何梦中的一切都不由他所主导，他只能眼睁睁看着最后一丝明亮被土壤覆盖，而后意识彻底归于黑暗。
再然后......
梦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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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八？八少爷？”面前的男人冲着他挥了挥手，眸中满是担忧。
季言泽打了个呵欠，随后又揉了揉眼睛望向来人，在看清人的面貌后露出一个甜甜的笑来：“是小叔叔啊......对不起......我刚刚不小心睡着了......”。
他如今这具身子的年纪只有五岁，整个人都是小小的一只，此刻着了一身银丝锦纹绣缎袍，缩在马车上的角落里一动不动。他的眼中还氤氲着大梦初醒的雾气水光，乌黑的眸子被浸的水润润的，更衬的他温和乖巧又无害。
他一眨不眨的注视着面前的人，被这样一双清澈透亮的眼睛盯着，男人常年冷硬的脸色似乎都柔和下来几分。
先前车队一直在行进，商队的马车远远比不得季家的舒适，摇摇晃晃的颠簸的很。季言泽今年仅有五岁，呆在马车上又无聊的很，睡着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吗？
至于为了这么一件事情小心翼翼的向他道歉吗......这孩子以前究竟过的是怎样的生活啊......
他和季言泽的关系并不算亲近，但当下难免多了几分心疼。他抬手揉了揉季言泽的头，又递过了碗清水，看着小孩小心翼翼的接下，像只小动物般一口一口抿着，犹豫了片刻才缓缓开口。
“小八，有想好怎么办了吗？”
季言泽身子一颤，险些将碗扣在地上，还好瓷碗被男人眼明手快地稳住接过。饶是这样水也溢出了寥寥，将车上的垫子晕出了一片深色。
季言泽低着头一言不发，男人等了半晌没有得到回应。他在心里叹了口气，将碗放到季言泽的身边，抬手摸了摸他的头，掀开车帘就准备出去。
“我……我听说一个月后华清仙门会招收弟子……我想去试试。”身后传来一个弱弱的声音。似乎是很久没有说过话了，声音有些沙哑。
果然是……男人皱了皱眉。
“华清仙门是修真界数一数二的大派，小八你毫无准备，就这样前去未免太……”。
“我必须要去！”男人的话没说完就被这一声嘶喊打断。他愣了一下，看着眼前一脸坚毅眼中却写满了恐惧的小孩，想到他那个笑里藏刀的嫡母与天资出众的兄长，顿时在心里脑补了一出万字大戏，忍不住对眼前孩子的疼惜又多了几分。
“我看过了您此行的路线”，季言泽指了指一旁放置着的地图。似乎是无意识的，袖子由于他的动作上抻。“会路过问仙城，我会在那个时候离开的”。
男人张了张口，想要再劝些什么，眼角余光瞥到他手臂上一大片刚刚结痂的伤口。他咬了咬牙，最终还是没能发出声来，转头便下了车。
他不知道……在他的身后，季言泽往上挽了挽自己的袖子，望着还在晃动的车帘冷笑出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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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言泽重生回来已经有一个多月了，他看了看自己短小的胳膊，和手上被自己刻意弄出的伤痕，仍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时光逆转死人重生这种事情，即便是他上辈子在修仙界呆了近百年也从未听说过，这事实在太过玄奇，若不是亲身经历他根本无法相信，想告诉自己那一切不过是一场梦，现实却干脆直接的摆在眼前。
季言泽扶住额头，低笑出声。
前世，在距今一个月后，会有仙师来到季家，为季家这一代的孩子检验天赋与灵根。
每隔几年便派下门中长老去凡间寻找有天赋的弟子——这是大多数修仙门派都会做的事，不是每个门派都像华清仙门一般，什么都无需做，仅凭“仙门”、“修真界第一宗派”的称号便有无数绝顶天才挤破头想要进入的。
华清仙门每隔十年都会在各处公开收徒，俗世中的问仙城便是其公开的报名地点。届时仙门会派下弟子前往问仙城，粗略筛选一遍，将有灵根弟子带入华清山接受试炼，通过者进入仙门，失败者亦会被仙门弟子送回。
其他宗派心中不是不妒不怨，他们视如珍宝的门中新星往往大多都是仙门挑剩的，但他们无可奈何。
修真界只有出过飞升成仙人的修者的门派才有资格被称为仙门。
偌大一片天地，修者千千万万，哪怕经过了无数年的传承，仙门也才不过一掌之数。在享受万千景仰的同时亦被无数门派紧盯着，觊觎着他们的功法心得，稍有行差踏错便会被撕裂粉碎瓜分殆尽，先前几个仙门皆是因此败落。
但这跟季言泽没什么关系。
季家是修真世家，虽已没落多年，但族中世世代代仍崇尚修真追求大道，他们这代也不例外。
季言泽是这任季家家主的庶子，亲生母亲只是一个普通的妖修妾室，兄弟姐妹林林总总算起来共有二十几个。
父亲一门心思只知修炼常年闭关，家中大小事务全由嫡母掌管。嫡母对他不能说是多亲厚，但庶子应有的份例关心却也从未少过。
季家近年来日益衰落，开支用度连年减少，她却从未想过从他们这些庶出身上缩减什么。相较于其他家族庶子女的待遇，季言泽与其他几位庶出兄弟心中十分满足，生母早亡的他一直把那个温婉端庄眉眼带笑的嫡母当成亲生母亲来对待。
前世的这个时候，嫡母与兄长出过一段时间的门，那时他不过六岁，整日呆在家中什么都不懂，只知一个月后两人才回来，嫡母与兄长的脸色都极其不好。
那是他第一次在那位总是笑着的女人脸上看到其他情绪，季言泽不明白那是什么意思，只是凭借本能傻傻的过去安慰她，长大后，明白时却太晚了。
嫡母与兄长回来后不久，季家便接到传信，有仙师会在近日到来择选弟子，父亲得知消息后也即将出关。同样也是那天晚上，嫡母来到他的房间，给他细细讲解了很多检测灵根需要注意的事项，又安慰他了一会不要紧张后，递过了一碗香气扑鼻的灵药汤。
第二日，他被测出三灵根。
属性驳杂，经脉阻塞，仙路坎坷，难登大道。
嫡兄长被测出火系单灵根，被仙师带走，成为家族荣耀。
季言泽眯了眯眼，把自己缩回角落里。男人走了进来，递过了两个包子和一个水袋，再度摸了摸他的头后拿走了碗。
前世一直到他十六岁都未曾怀疑过那位嫡母，甚至对她心存感激——当仙师给出难登大道的评语后，他在季家的地位就十分尴尬——这样的一个废物，留着有什么用？
直到嫡母“无意”间发现了他的困境在季家发了好一通脾气，处置了数个下人，甚至惊动了他闭关的父亲后.......他的日子才好过了点。
如今想来，父亲对他的态度也是那时以后就更差了。大概是觉得他一个废物还不懂事，让温婉善良的嫡母动气吧。
被逐出的下人也因此恨上了他，日后在坑害他的时候贡献了好一份力。
可惜他一直被蒙在鼓里，直到被逐出季家很久以后才真正看懂这一切。
何其愚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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