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之景,玉臂横施,嫩呈半湾雪藕,衬得桃粗杏俗,若非人间。
巫山神女入梦,楚岫瑶姬折腰,恐怕也不过如此。
面对凤竹任君惩戒的言语,皇甫思凝果断地——
怂了。
她一把推开凤竹,转身上岸。顾不得回首,抱住一旁干净的换洗衣裳,落荒而逃。
待到凤竹沐浴完毕,施施然而出的时候,皇甫思凝已经坐在静室内,焚香宁神,闭目休憩。
仆妇领凤竹入内。皇甫思凝睁开眼睛,挥了挥手,一指桌上的十余个玉碟,道:“都这个时辰了,你一定早就饿了。”
桌上玉碟盛满了各种茶点心,有砂仁、豆蔻、胶枣、糖球、冰糖、蜜食、芙蓉糕、太平饼之属,更有甘瓜浮清泉,朱李沉寒冰,解暑化忿,清鲜可人。
凤竹幽幽道:“我确实早就饿了。”
她一张脸生得超凡脱俗,清心寡欲。可这话落在皇甫思凝耳里,莫名觉得有点凉。
凤竹落座,看着满桌茶点心与时令水果,并不取用。
皇甫思凝指了一指离自己最近的一个小玉碟,道:“这个蜜食味道不错,好像是用山楂渍的。本来应该是储藏在冰窖里的,拿出来前估计在蒸笼里和花一起蒸了一小会,又有天然香气,又不那么冻牙,省得伤胃寒宫。凤竹,你也尝一尝罢?”她确实颇喜这个味道,在等候凤竹的时候,一个人不知不觉就吃了一小半,“这味道我觉得很熟悉,是老耿行铺子里的吗?”
仆妇颔首道:“回皇甫娘子,这个蜜山楂确实是老耿行铺子做的,是长公主特意备下的。”
皇甫思凝神色微动,道:“长公主现在已经很少来这个庄子了罢。”
仆妇微叹道:“长公主已有半年不曾大驾莅临。”
皇甫思凝不再说话,指头无意识地轻轻摩挲玉碟的边缘。
凤竹本来老神在在地吃着蜜山楂,忽而警觉,问道:“长公主是什么东西,能吃吗?”
皇甫思凝瞪了她一眼,道:“好不容易以为你的傻好了一些,原来还是个疯的。”
凤竹不依不饶道:“你和她很熟吗?”
这不敬的语气令仆妇不由侧目。皇甫思凝瞥了一眼,仆妇立刻乖觉退下。
皇甫思凝道:“小时候算是罢。我俩都生有不足之症,不太能外出,能玩的东西都差不多,看的那几个御医一样,喝的药也一样。”
一日数遍,仿佛无止无尽的药。小小的孩子艰难地吞咽下去,苦而涩,吐也吐不出来。仿佛人生。
“我从小就很不喜欢吃药,有一次御医熬好了药羹,我趁人不注意的时候,偷偷倒了,结果给我娘亲发现了。她很生气,不但要我重新喝药,还把我每次喝完药后的蜜食给断了。”皇甫思凝唇角微弯,笑意淡薄而温柔,“那时候真是天真可爱,不过是吃不到甜,就觉得天崩地裂,大哭大闹。后来是未晞知道了,恳求先皇后,先皇后又在我娘那里说情,我娘才重新允了我的药后蜜食。”
“啊,未晞就是长公主的字。她的小字和我一样,都是出自《蒹葭》:‘蒹葭萋萋,白露未晞。’”
凤竹微微眯起眼睛,缓缓道:“蒹葭苍苍,白露为霜……蒹葭萋萋,白露未晞。”
皇甫思凝道:“蜜食吃多了,也会厌烦,我娘也只能变着花样哄我。有一次我随我娘进宫觐见先皇后,遇见未晞正在喝药,一旁摆着一盘老耿行铺子的蜜山楂,我当时多吃了几颗,她就记下来了,每年都会叫人送到府里来。”
凤竹道:“她对你很好啊。”
皇甫思凝想了一想,道:“大概是因为我可以陪着她,还可以忍着她。”
凤竹道:“哦?”
皇甫思凝道:“她自幼身体不好,深居简出,性子也有些古怪,虽然没有人敢招惹她,但说句见怪的话,人见人躲。比绿酒他们躲你还夸张。我现在脾气这么好,你再过分我都能忍下来,多少也有未晞的缘故。”
凤竹有点高兴,道:“原来她这么讨人厌。”
皇甫思凝斜乜她一眼,道:“原来你也知道你自己多么天怒人怨。”提及长公主,她又摆首道,“我从未觉得未晞讨厌,我只是觉得……她不太明白如何表露感情。比如她想亲近你,就恨不得在你脖子上拴一个狗绳,锁在自己屋子里,寸步不离。”
凤竹本来略一颦蹙,听到最后,有些惘然道:“这样不好吗?”
皇甫思凝惊疑地看向她,道:“你觉得这样好?那是人,并不是禽畜,怎么能用链子锁住?”
凤竹缓缓道:“如果不锁住的话,会落在外头。”她的眸子里有极冷的光,一瞬明灭,仿佛是烈焰后的余烬,刹那间就被卷席所有温暖,“……外头很危险,有野火,有野兽……会受伤,会死人。”
凤竹平时看着人模人样,关键时刻还是又呆又傻,说的话也颠三倒四,毫无重点。但皇甫思凝还是听懂了她话里不易察觉的惊惶,一时怜爱无比,忍不住伸出手,抚了抚她的发顶,就像抚摸柔弱无助的猫狗。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你是人,别人也是人。你会愿意别人把你锁起来吗?如果你不愿意,又怎么能去锁住别人呢?何况你就算锁了一个人的身子,也锁不住她的心。如果你只是害怕别人伤害她,就更不能这样做了。”
凤竹迷茫地摆首,道:“我不懂。”
皇甫思凝道:“你不懂也不要紧。你是丧失灵智,脑子不清楚,才会不辨善恶,不通世事。但未晞不一样。”
凤竹恍然道:“你老说我不好,但其实她疯得比我厉害多了,是不是?”
皇甫思凝道:“未晞不是一个恶人。她其实是刀子嘴豆腐心,心思细腻柔软,明察秋毫之末。比如这一碟最寻常的糖山楂,每次送到府里来的时候,她都会特意嘱咐我,不能在用药之后吃,不能在漱口之后吃,不能直接吃,要上蒸屉,要少些冰,免得对身子不好。但她毕竟是长公主;先帝也好,先皇后也好,都太过溺爱她,以至于她觉得一切唾手可得,理所应当,他人意愿不过付之一哂。就像我娘一样。没有别人接不接受,只有她想不想要。”她语气平淡,“不过未晞毕竟不是我娘。此时境况,也今非昔比。”
凤竹道:“她现在怎样了?”
皇甫思凝叹了一口气,道:“以她现在的身体状况,回宫中也讨不了什么好,何况中庭还有原太后。加上现在形势所逼,她说不定会出家为尼,或开观修道。”
凤竹道:“原太后与她关系不好?”
凤竹很少对旁人有过什么兴趣,更罔论这样一而再再而三地追问。皇甫思凝有些讶异,认真回答道:“准确来说,是原太后与先皇后的关系一向不太好。”
凤竹问道:“为什么?”
这一问顿时露怯,傻兮兮得可爱。深宫之中孰亲孰远,不过利字头上一把刀,哪里会有人追问缘由。皇甫思凝有些好笑,道:“你还记不记得,以前问过我,是比较像母亲,还是像父亲?”
凤竹点头,道:“你说都不像。”
皇甫思凝道:“若说我像父母,那确实是个大笑话。但若说全然不像,也不尽然。你猜一猜,我最像我娘什么地方?”
凤竹道:“反正不是脸。”
皇甫思凝的额角一跳,好险才压住了把凤竹扔出去的冲动。
凤竹道:“霜儿,你刚刚表情好扭曲,不要被说中了就恼羞成怒。”
“……好吧,刚才算你讲对了。”皇甫思凝安慰自己,千万不要和凤竹一般计较,“我最像我娘亲的地方,是我的手。”
天水碧的袖子外,探出了纤纤十指。
和凤竹那样骨节铮铮的手相比,她的指头纤细而软,指节并不硬朗,优柔美好如薤上露水,怯怯压弯了叶尖。
“有一年先帝寿宴,我随父亲入宫拜寿,遇见了太后。那时候我娘亲刚去没多久,她新封了皇贵妃。她亲口说,我的手生得很像我娘亲。”
凤竹拧起眉毛,道:“手?霜儿,你老说我傻,你不觉得这个人也很傻吗?”
“我乍一听也觉得古怪。她好像只是一时失神,脱口而出。”皇甫思凝回想当时情境,也有几分哭笑不得,“据太后说,她入宫为秀女时,曾经见过我娘亲。她那次是头一回见我,肯定绞尽脑汁想要夸赞我。要怪只能怪我长得像捡来的,没有袭承父母的绝代风华,她夸无可夸,居然只能夸我的手了。”
凤竹道:“霜儿很美。”
四字而已。
也只需要这四字。
皇甫思凝脸一热,心一暖。她咳了一声,道:“其实说来也简单,太后想在我身上寻觅我娘亲的影子,没有找到,仅此而已。”
有太多太多的人,在她的身上寻觅着他人的影子。
有皇甫云来的,有令花见的。
令太傅和令莲华希望在她身上看到令花见,但是没有;令太傅待她依旧如珠似玉,令莲华则对她失望透顶。
更多的人开始在她身上看见皇甫云来。她的姓氏打着他的烙印,她的身体里流着他的血。他的所作所为注定了她的身家性命。
只有凤竹不一样。和所有人都不一样。
睁开蒙昧的眼睛,绽开青涩如小兽的笑,爪牙上滴着温热的血。
这一切不是因为别人,只是因为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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