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朝会草草结束。沈亦绮昂首,朝阳初升,一团白日,明晃晃得刺痛眼眸。
乔檀溪致仕。朝中最后一位能与皇甫云来分庭抗礼者也只落得如此下场——但是相比于那些因令氏抄家灭族而殃及下狱受刑之人,这位素来与令太傅亲善的三朝老臣,好歹留下了最后一点体面。
以皇甫云来这段时日里表现出来的狠辣果决不死不休,这个结局已令不少人颇感诧异。
沉重的脚步声从身后传来,他余光一扫,望见一个胖球正艰难地滚动。
沈亦绮年纪轻轻,已经官拜大理寺少卿,为年轻一辈中至佼佼者。纵然令莲华在时也有所不及,自有其过人之处。别的不说,所谓明察秋毫之末而不见舆薪,说的就是他那对犀利无比的眼睛。
“苏修撰,真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殿试已落下帷幕。方棫制同贺川,进士科,分为一等进士及第,二等进士出身,三等赐同进士出身。中榜者,除第三甲外,无需再参与吏部的铨选,可直授职官。其中一甲进士三人可入翰林,状元授从六品修撰,榜眼、探花授正七品编修。
苏画一步一喘,上前恭谨拜道:“沈少卿谬赞了。”
沈亦绮简单回礼,道:“昨日紫微宴,苏修撰提出《六条》:先治心,敦教化,尽地利,擢贤良,恤狱讼,均赋役……经国大事,精辟入里,令人印象深刻。”
苏画的笑容淹没在层层肥肉里,也辨认不清,道:“沈少卿可别折煞我了。您也看得清楚,若非相君大人对我不喜,陛下也未必会钦点我为状元。说白了,我这人气运太好。”
沈亦绮有些惊讶。他曾以为眼前肥猪不学无术,不过一路运气不错,招摇撞骗,随便扯了几句所谓六条充门面,又碰上皇帝与宰相矛盾,才侥幸得了个状元。他道:“原来苏修撰还是个明白人,你可知道你比自己想象得还要气运更好?”
他们二人在朝道上并肩而行,画面十分不谐。
苏画道:“能得见天颜,侍奉丹樨左右,已是为人臣莫大荣幸,哪里还有更好的气运?”
沈亦绮哼了一声,道:“苏修撰昨日应当是头一回亲眼见到陛下与相君吧,何如?”
苏画微微眯起眼睛。
他昨日确实是第一回得见新帝。
先帝渔猎酒色,宫中宴饮,常失节度,天地有醉经纶,后宫佳丽虽多,子嗣却并不算丰足,共有三子一女:皇长子为牧太妃所出,手足皆软弱,至七岁始能言,虽然终日手不释卷,日课不倦,却难通文理;皇二子其母卑贱,沉湎酒色,未及弱冠之年便精竭而死;皇长女为先皇后所出,生有心疾,贞静娴雅,自先皇后母族步上令氏后辙,终日隐然不出。
皇帝正是先帝第三子。他肖似原太后美貌,如一孱弱书生,纤瘦秀丽,宛宛如弱女子。
苏画忆起紫微宴上情景。不得不说,纵然朝堂英才济济一堂,但总有一人鹤立鸡群,无论身在如何幽暗,依旧是众星捧月,气度风韵远远凌众。
“陛下年少力壮,慨然英姿,九五至尊,岂得凡人仰视?”苏画略一迟疑,“相君大人……自然是名不虚传。”
说来有点对不起皇甫思凝。不过他与她相识十几年,儿时也曾见过艳丽绝伦的令花见,只觉这对母女生得并不十分相似,认定了皇甫思凝未传母亲美貌,必然是肖类父亲。
待到昨日一见,对皇甫云来惊为天人,苏画才发现自己居然误会了这么多年。孩子不争气,真不是父母的错。
沈亦绮冷笑道:“名不虚传?自我方棫高皇帝辛苦百战,定鼎以来,列圣相承,天下承平,不入列国纷乱,迄今两百载矣。先帝御极之始,励精图治,英明神武,驱虎吞狼,本是一片大好局面,谁想到却偏偏出了这位宰相大人!”
苏画谨慎道:“沈少卿此话怎讲?”
沈亦绮道:“令氏贵为宰辅重臣,朝廷之股肱,妄自尊大,目无君上,谋逆不臣,自然罪该万死。然而这位宰相日渐坐大,一手遮天,满门身就要位,与令氏当年大权独掌,霸占庙堂,又有何分别?”
苏画睁圆了眼睛,那条缝隙也勉强撑大了一些,透出一点可疑的精光,道:“沈少卿慎言!相君大人一无亲族,二无裙带,孑然一身,膝下一孤女而已,如何能以满门身就要位?”
沈亦绮嫌恶道:“庙堂之上,朽木为官,殿陛之间,禽兽食禄。卖官鬻爵,明码标价——不正是多亏了皇甫宰相的子子孙孙?”
沈亦绮所提者,人称“十虎”,而今一场大火,十之去二,只能称为“八虎”,可是声势未减半分,反而更令人贪图这通天煊赫的宰相门路。他想起其中一人,眉头深皱,道:“就连焦久吉那种卑劣小人,也能因为巴结成了皇甫宰相的干儿子,为所欲为,盛气凌人,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焦久吉正是那一日曾在沈亦绮身后亦步亦趋的焦御史。御史不过七品,他居然能超越钟象等人,一跃认了皇甫云来当爹,显然在某些方面天赋异禀——
比如,骂人。
令氏败亡后,朝中诸人自然是锦上添华的少,落井下石的多,争先恐后地痛打各种落水狗。焦久吉在这一片棍棒之中,痛骂得格外响亮,格外醒目。他写得一手辛辣文章,将令氏种种描述得败尽天良,丧心病狂,非复人类,就连九个月的小儿都被他建议依大逆律凌迟处死。如此种种无耻,使他顿时脱颖而出,很受皇甫云来赏识。
饶是皇甫思凝早已习惯自己莫名其妙多了一群子孙,一听到知道自己又多了一个这种干哥,也忍不住想找绿酒问问人偶该怎么扎。
苏画心道:你明知此害,嘴上说得正义凛然,在朝堂上对着皇甫云来的时候,还不是也屁都不敢放一个?
沈亦绮素来眼高于顶,和苏画这种看似不起眼的官宦子弟素来没什么交情。这段话可谓交浅言深,若是随便几个字透到皇甫云来耳边,恐怕都会掀起好一阵风波。
苏画偷觑了他一眼,道:“沈少卿难道另有想法?”
沈亦绮看向他,道:“这难道不该是我说的话么,苏修撰?”
苏画听他语气一变,心中略略一凛。
沈亦绮似笑非笑,道:“我与柔欢是什么样的交情,你会不知道?苏修撰敢借他的手传话,引我完净恩未竟之事,不但身子肥,胆子更肥。”
苏画装傻道:“沈少卿过誉了。”
沈亦绮冷笑一声,道:“《庄子》有云:‘树以不材终天年,雁以不材被杀。’然而你又怎知自己在别人眼中是树是鹅?”他顿了一顿,声音微沉,“你可知如今我国真正心腹大患是什么?”
苏画说话如讲戏本一般,台词熟极,道:“狼心狗行之辈,滚滚当道,奴颜婢膝之徒,纷纷秉政。”
沈亦绮给气笑了,道:“苏修撰是不是以为我没读过书?”
苏画想了一想,道:“海濒遐远,不霑圣化,其民困于饥寒而吏不恤。长此以往,恐有潢池弄兵之祸,群盗满山之变。”
沈亦绮摆首道:“苏修撰,事到如今,何须装傻如此。”
苏画摇了一摇头,神色一敛。那张满是横肉的脸上,居然现出了几分凛然之色。
“沈少卿大约知道我生母并非京兆府尹夫人,而是一个府里婢女。但恐怕不知道,她出身君房。”
君房是方棫最大的关城之一,扼守儊月边境。
“家母幼年失怙恃,家中只有一位老祖母,靠挂医馆谋生,辛苦拉扯她及幼妹长大。家母成年后,离家上京做活,因此逃过那一劫。”
沈亦绮已经知道他接下来要说什么,肃了面容。
苏画停了一停,徐徐道:“……那一年儊月的平西将军大肆入侵,边烽传警,敌国外患,汹汹而来。君房遇难人家无数,十户九空。我姨母没入儊月军营,不管缙绅宅眷,不分良贱人家,一概混淫。我姨母侥幸未死,一路坎坷逃出,投奔家母,那副样子比皮包骷髅也不如。数年之后,她们二人曾经相携回去拜祭,忆起当时惨状,依旧潸然泪下。儊月人不但烧杀劫掠,还在大地上撒盐,破坏生产。这些年过去了,曾经那么肥沃的土地,荒芜废驰,连一只稻种也发不出来。”
沈亦绮缄默不语。
苏画语气平淡,道:“我不惧刀戈加身,只怕见到家国离散,京中人绝——一如虢当年境遇。”
沈亦绮沉声道:“我果然没有看错人。”他捉起苏画的手,“你且随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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