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暗红稀,春光将暮。夕阳西下,西风残照。
绿酒十分憔悴,万分心痛。
自家的小娘子,被老太爷捧在手心里宠了二十年,千堆锦绣,万般绮罗,纯洁不染尘埃,就这么——葬送在了今天。
“这是什么戏台!欺名盗世,宣淫诲诈,备极秽亵,污人耳目……”
和绿酒的憔悴心痛相比,皇甫思凝倒是意态轻闲,一副尻轮神马,尘外遨游的悠哉模样。
华灯初上,映照天河地河。她们一路走来,遇见了许多打谜的灯柱。
皇甫思凝很少玩过这个,不由多看了几眼。
凤竹这个没见识的就更不必多说了,连看人家小姑娘猜谜中了得的花红都看得入迷。
那小姑娘得的花红是三片孔雀尾羽,暗绿金蓝,妖艳斑斓,灯色流离映照之下,像是拢在一重薄薄的光晕之中,耀眼夺目。
凤竹目不转睛。
皇甫思凝忍不住戳了戳她,笑道:“你想要?你这么喜欢孔雀?”
凤竹眼瞳黝黯,仿佛投入了谁也看不见的虚空,道:“……喜欢孔雀。”
皇甫思凝一怔,嘴角笑意有些凝固,道:“你在看谁?”
凤竹眼中一片空茫,惘然地回看她。
皇甫思凝动了动喉头,道:“孔雀尾巴的羽毛有什么好看的?你就是个蠢东西!”
绿酒不知为何皇甫思凝会对凤竹发难,又惊又喜,道:“你听到什么?你又疯又傻,被我们小娘子嫌弃了!”
凤竹呆愣愣地站着。
眼前灯火迤逦如织,每隔几丈就立了一个灯柱,上头贴着密密麻麻的谜题,映着火色迢迢,翩跹如飞。皇甫思凝大步朝前走,目光漫无目的地胡乱扫视,正巧看到其中一个:“安息香,打一诗句。”
皇甫思凝停下脚步,向做谜的问道:“可是‘春眠不觉晓’?”
做谜的道:“是也。”便取了一个鹅黄色的小香囊递给她。
皇甫思凝的头顿时一懵。
为什么是鹅黄色,为什么偏偏是鹅黄色?这世上已经不可能再也比鹅黄色更漂亮的衣裳了。她迅速回头,那个呆头鹅还在那里站着,傻傻的不知道靠过来。
无名之火顿生。
待将那香囊接手过来,皇甫思凝只觉一缕清冽香气,若有似无,安神静气,竟不知不觉平和了许多,正是安息香。
绿酒欲替她接过花红,皇甫思凝摆了摆手,将鹅黄色的小香囊放入怀中。
她复举首,入目的第一个谜题是:“青山绿水,绿水青山。打一生肖。”
有不少人也被这个谜题难住。皇甫思凝起了好奇心,左右自己猜不出来,就等着旁人来猜,反正最多不过十二个,多猜错几个,对的自然就出来了。
果不其然,有人猜虎,有人猜羊,统统不对。有个声音道:“牛。”
做谜的道:“对了。”
有人不服气,道:“生肖十二,有山有水者多矣,凭什么是牛?”
答题的道:“这一句典出释普济《五灯会元》,问:‘牛头未见四祖时如何?’师曰:‘青山绿水。’曰:‘见后如何?’师曰:‘绿水青山。’是以为牛也。”
众人恍然大悟,心悦诚服。
做谜的笑眯眯地将一方琉璃水丞递给他。
皇甫思凝继续向前走,见到了不少别致有趣的对子。有的她顺口答出,得到花红,递给绿酒;有的在心里默默一想,八九不离十;有的绞尽脑汁,也没有一点分寸;倒是觉出了这个灯谜会的好处来。走到前头,看见一簇士人妇女围着一个条子,表情凝重,冥思苦想,不由也凑了热闹,看清谜题:“无边落木箫箫下。打一字。”
皇甫思凝有点诧异。按理来说,字谜应当是最好打的,总是会很快为人所破。她伫立了一会,自己也思索了几个字,发现都已被做题的否定了。那做题的环顾四周,无人解答,十分得意。恰在此刻,有人开口道:“这是个‘日’字,是不是?”
做谜的还没得意到一炷香的功夫,脸色有点发红,道:“是,是。”
有人忍不住道:“为何是‘日’?”
那人道:“这题首先要想通一个关节,萧萧乃是帝王之萧萧。”
皇甫思凝恍然。萧萧指的是齐梁君王之姓,萧萧下就是齐梁之后的陈朝,陈无边落木,这样一来才好想。难怪旁人久猜不中,这源头便容易南辕北辙。
那人道:“此谜埋线太多,过于晦阚,如此刻有人脚趾暗动,此唯自己明白,别人何得而知?这个谜题不好,不好。”
做谜的心生愧疚,垂头道:“这位老先生,是我的不是。”
老先生道:“不打紧,灯谜本就是为博京中一乐,不要将得失看得太重。”他其实并不算老。眉眼不太起眼,可能是四十岁,也可能是更年轻或衰老,有一种朦朦胧胧,教人雾里看花,总是记不清楚。他一身白衣,不是那种月光捣练的白,而是一种凄惨惨厉煞煞的白,哪怕是徜徉在这温暖喧哗人间烟火之中,依旧显得孤家寡人,天煞凶星。
皇甫思凝甚至不敢多加看他。眼见老先生的目光散漫一扫,忽然定住。
与此同时,凤竹似是感应到了什么,冷冷地回头一望。
皇甫思凝微微一怔,问道:“这位老先生,您认识她?”
老先生呵呵一笑。眼前灯火流光,令人炫目,皇甫思凝眯起眼睛,再下一个瞬间,那长者的身影竟再不见影踪。
皇甫思凝活见了鬼,眼露骇然震惊。忽然被人用力一扯,她回首,只见凤竹紧紧捉住她的肩膀,神色冷凝,好似生怕她下一刻就失踪了一般。
皇甫思凝顿时心软,拍了拍凤竹的手,道:“我在这里。”
凤竹道:“你在这里。”
皇甫思凝点了点头,又一次问道:“方才那老先生,你认得他?”
凤竹摇了摇头,又迟缓地点了点头。
皇甫思凝知道问她肯定得不到一个结果。旁人热闹依旧,显然也没将这边看在眼里,更加无从问起。她一贯不去自寻这些看不见摸不着的烦忧,扯住了凤竹,一步步向前。
一处灯谜之下,花团锦簇,诸女云集,宛若百艳斗彩,万卉争妍。为首女子发似云堆,足如莲蕊,手持一柄金丝滚织的花面团扇,一身衣裙皆是织金重彩,上头绣满了月季鹦鹉,杨柳纤腰,玉臂半露,姿态别有一种妩媚妖娆,不像良家。有不少人窃窃私语道:“今天这是怎么了,连唐十娘都出来了?”
“唐十娘?就是那位多少人一掷千金也难求见的唐琪琪?”
“‘坐中若有唐十娘,斗筲之量饮千觞。院中若识唐琪琪,千家粉面都如鬼。’说的正是她啊!”
皇甫思凝本就喜欢看美色,一听大略是个花中魁首,顿时心动。正要上前看个究竟,肩膀却还是被牢牢抓着,一动也不能动。
凤竹道:“你要去作甚么?”
皇甫思凝道:“我想去看……”
凤竹的面庞欺近,眼里流着火树银花的灯光,似有金色流星,一如当日杀戮极盛之刻,道:“看什么?有我好看吗?”
皇甫思凝眨了眨眼睛,干巴巴道:“没,没有。”
凤竹这才放了手。
皇甫思凝后跌了两步,还是绿酒及时搀扶,否则说不定会当众摔个大马猴。
绿酒道:“娘子,这里人多眼杂,您且小心。”
皇甫思凝暗暗道:“我哪里需要小心旁人。”斜觑了一眼凤竹,她负手而立,不施脂粉,光风霁月,天然一段风流绝艳,绮丽姝色,比之唐十娘那就是日月之光比萤火,压根不能放在一起。
凤竹注意着她的一举一动。见皇甫思凝看了过来,微微歪了头,情态如同豆蔻少女一样优柔静好。
自己捡回来的美人,打断牙齿也要把憋屈吞进肚子里。
心中暗暗惋惜不能亲近唐十娘,皇甫思凝带着绿酒和凤竹也走得差不多了,便随意上了一处酒楼。
这酒楼起势不高,有些破旧,难与怀霜楼媲美,两旁遍植一片竹林,不比别地花病等闲瘦弱,春愁无处遮拦,此处是绿意空濛,月斜气清,十分幽雅。有游人在竹林前驻足,赞美道:“古人云:‘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无肉使人瘦,无竹使人俗。’这酒楼古雅大方,又坐拥这样大片高洁的竹林,可见主人一定是个风雅淡泊之人。”
皇甫思凝不以为然。所谓“不可居无竹”,头一个这样讲的自然是超俗之人,可后头非要将此奉之为圭臬的,多少还是着相了。说到底,草木本无心,一切皆不过是人的臆想强加罢了。
倘若爱竹就是风雅淡泊,那皇甫云来就是世上最风雅最淡泊的人了——他书房后的那一片凤凰竹林,简直就是他的命根子。皇甫思凝七岁那一年,令花见再度有孕,令莲华前来拜访探望,曾经孤身误入竹林,迷路了半个时辰,不知归途。他是武将之子,不愿哀呼求救,抽刀砍坏了十几株竹子,刀声竹声大作,引得人寻迹找了过来。
因为这损失的十几株凤凰竹,皇甫云来前所未有的震怒。皇甫思凝一度猜想,若非令莲华是令氏长孙,恐怕这辈子别想活着出皇甫府。
皇甫云来的这场巨怒,使得怀胎七月的令花见受到惊吓,动了胎气,当场血下不止,情况一度十分危急;月余之后,令花见因难产撒手人寰。令莲华也再不曾登门过一次。皇甫思凝曾经听说过他特意写过一首诗:“竹似伪君子,外坚中却空。根细善钻营,腰柔惯鞠躬。成群能蔽日,独立不禁风。文人多爱此,想来声气同。”
当年的令公子何其势大煊赫。他这样旗帜鲜明地透露出自己对竹的厌恶,自然应者如云。有人附和道:“恶竹应须斩万竿。”亦有人连竹笋都不放过道:“嘴尖皮厚腹中空。”一时之间,竹在京城之中是人人厌弃,家家鄙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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