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午佳节,寻常之家皆会设酒做宴,但皇甫府并非寻常之家,任是何等佳节好日,一贯寂静如死水,波澜不惊。
皇甫思凝自然也不会指望皇甫云来还惦记自己,一早便带着绿酒和凤竹出门。
花红似锦,柳绿如烟,花间还有粉蝶飞舞,枝头犹自燕子双归,最后一点春色将去不去。徜徉长街,京城的繁华与流靡扑面而来。街衢游人如蚁,道路车马如龙,家家户户皆悬蒲艾,系五色结,挂五彩粽,清气悠远。
凤竹一路无言,时而盼顾。
绿酒道:“这些东西有什么好看的,你还看得一身是劲,难道你之前没看过?”
凤竹答:“没看过。”
绿酒哧笑出声,道:“说你是疯子,你不承认。说你是傻子,这可没跑了。”
凤竹问道:“为什么?”
绿酒道:“不是傻子,怎么会没见过艾草粽子之类?不是傻子,怎么会没有过过端午?”
凤竹微颦了眉,似乎是在思考,良久才得出结论,道:“真的没有。”
皇甫思凝也不禁侧目,道:“纸鸢也就算了,端午节你也不记得了?”
凤竹道:“不记得。”
绿酒以帕子掩口,笑道:“真是乡巴佬,普天之下,除了巫咸儊月那种风俗奇奇怪怪的地方,哪里有人不过端午节的?”
有一瞬闪电在脑海中炸亮,只一瞬,又消失不见。太快了,什么也没有抓住。皇甫思凝道:“凤竹,那你也没有看过赛龙舟、观投粽了?”
凤竹摇头,表情特别的老实巴交。如果不看那张美艳绝伦的脸孔,活脱脱如绿酒所言,就是一个从穷乡僻野走出来的傻子。
皇甫思凝道:“既然你没有看过,那我们就去凑凑热闹罢。”
这一日果真十分热闹。士女咸齐,迭翠偎红,画鼓当湖,旗影如云。赛龙舟会尚未开始,河边香载兰舫,人头攒动,市集大开。皇甫思凝为凤竹选了一个艾草香囊,一个五彩同心结,又见她多看了几眼一个五毒艾虎挂坠,也一并买了给她。
皇甫思凝为凤竹系上同心结,解释道:“端午为恶日,有诸多驱魔辟邪之法。五月五日者以五彩丝系臂,避兵及鬼,令人不病瘟。一名长命缕,一名续命缕,一名避兵缯,一名五色丝,一名朱索。”她又指了指凤竹手里握着的挂坠,“这是艾虎,剪彩为小虎,粘艾叶以成。虎者□□,百兽之长也,能执搏挫锐,噬食鬼魅,亦能辟恶……”
她这样娓娓道来,仿佛是个教导学生的西席,耐心而温柔。
有菖蒲、艾草、朱砂、雄黄的气息,混在一起,却并不浑浊,清气益发幽远。凤竹有几分失神。
“这是五毒,即蝎、蛇、蜈蚣、蜥蜴、蟾蜍……”皇甫思凝顿了顿,发觉凤竹的心不在焉,秀气的眉微微拧了起来,“凤竹?”
凤竹盯着她眉间皱褶,隐约生出一股冲动,想要为她抚平世间一切不平。张了张口,声音有些沙哑道:“我饿了。”
皇甫思凝失笑。
绿酒更是发出了毫不留情的大声嘲讽。
凤竹脸皮厚如城墙,我自岿然不动。
皇甫思凝摇了摇头,买一个咸粽子递给她,道:“尝一尝这个,你以前怕是没有吃过。”
凤竹一开始不明就里,不知从何下口,又惹得绿酒好一番嘲笑。
皇甫思凝替凤竹解开粽子线,教她一叶一叶剥开,露出里头饱满丰穰的粽肉。
凤竹捧着粽子,尝了一口。
皇甫思凝问道:“好吃吗?”
“……好奇怪。”凤竹又咬了一下,面露疑惑,十足的好奇宝宝,“就是糯米,为什么要包在奇怪的叶子里。”
皇甫思凝道:“这个里头是有馅的,我买的是蛋黄肉粽,你再多咬一点,能吃到鸭蛋黄和肉块。”
凤竹依言大咬了一口,支吾不清道:“吃到肉了。”
皇甫思凝失笑道:“我就知道你爱吃肉。怎么样,这下好吃了吗?”
凤竹点了点头,忽然身子一滞,茫然道:“这是什么味道?”
皇甫思凝也闻见一片芬芳,在这人潮涌动之中,居然不显杂乱繁芜,一线脉脉幽香,清冽幽远,沁人心脾。她们循着气味来到一家店铺前,问道:“老板,这个是什么香?”
这店铺生意颇为不错,而且大多数人都和她们一样,是冲着这香来的。凤竹闻着香气,又是一副呆头鹅的样子。老板数钱数得手发软,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道:“小娘子,这个是百合宫香,来头可大了,是从天香山门内传出来的方子,在列国都十分流行。”
天香山号称贺川第一山,是天下四大奇山之一,天香山主威望素著,师道尊严,书画香为世间之冠,无数读书人皆为其私淑子弟。这香气如此不同寻常,这说法说不准还真有几分可靠。
皇甫思凝当场要了一大份。
绿酒忍不住低低道:“这香比等价的黄金还要贵,你怎么不去抢算了?娘子,你平时从来都不焚香,这个买回去……”
皇甫思凝瞥了凤竹,道:“千金难买美人欢心。”
绿酒恶狠狠瞪了凤竹一眼。
凤竹皮糙肉厚,绿酒这点小眼刀给她下酒都还不够。
湖上忽然传来一阵讴歌之声,赛龙舟即将开始。鼓声齐齐响起,彩旗猎猎风飞,舵手呼朋引伴,观者应声不绝,声势浩大,大战将即。
凤竹的神情微变。
绿酒斜乜她,道:“怎么样,这么大的气派,你这个乡巴佬是不是第一次见呀?”
皇甫思凝拍了拍凤竹的脸蛋,道:“待会儿人只会越来越多,要紧紧跟着我,别走丢了。万一被人牙子给拐了,扔到山里去做小媳妇,那可就危险了。我会再也找不到你,明白吗?”
话是这么说,但一想到那天中年美妇和榻上男子的最终下场,皇甫思凝觉得自己可能会……
很同情那些试图拐卖凤竹的人牙子。
凤竹还是有几分恍惚的样子。皇甫思凝并不担心她,绿酒更是不爱多看她一眼。结果等到一场龙舟赛完,她们回过心神,才发觉凤竹人影杳然。
二人面面相觑。
绿酒比皇甫思凝还紧张,道:“她人呢?人呢?”
皇甫思凝知晓凤竹的本事,倒不太慌张,道:“她厉害得很,不用怕,估计只是去净手了罢。”
绿酒跺了跺脚,道:“她这是什么破性子!居然敢一声不吭就走,还有没有将主子放在眼里!”
皇甫思凝调侃道:“我看你也不逞多让。”
绿酒爱娇地觑着她,道:“这都是娘子惯着我。”
皇甫思凝微笑道:“绿酒,这世上也就只有你对我还有一分真心了。”
绿酒脸色稍稍一变,道:“娘子,您不要……”
皇甫思凝道:“你不要替我难过,因为我一点也不难过,真的。”
绿酒欲言又止。皇甫思凝捏了捏她的脸蛋,道:“我们去吃粽子罢。”
她们重回河边店铺,不期然看见一个熟悉的背影。绿酒揽着袖子冲上去,如河东狮吼一般道:“凤竹!”
凤竹在卖百合宫香的铺子前转身,表情淡定。
绿酒怒气冲冲道:“你知不知道你做了什么?”
凤竹想了一下,道:“买东西。”
绿酒道:“你的月例是由我掌管,一次都还没有发过。”她将这剥削说得理直气壮,“你从哪里来的钱买东西?”
凤竹道:“没买成,看着。”
绿酒的怒火一下子被浇熄了,只剩下哭笑不得,道:“所以你是因为没有钱,才一直站在这个铺子前头?你想站多久,你这么喜欢那个香?”
皇甫思凝也上前,道:“凤竹,我买来就是为了给你的,我的就是你的。”
凤竹抬起眼睑,道:“你的就是我的。”
绿酒看看皇甫思凝,又看看凤竹,指着她道:“你还瞎站什么?不要误了人家铺子做生意!快点和我们回去!”
香铺的老板连连摆手,道:“不不不,这位小娘子可没有误了我的生意。她在这杵着,简直和太阳一样发亮,就这一会,我的客人们比之前翻了好几番呢。小娘子多站一会,多站一会啊。”
绿酒的脸孔抽搐了一下。
皇甫思凝忍俊不禁,唤道:“凤竹,我们去吃肉粽子。”
这话比绿酒的咆哮有用多了。凤竹毫不犹豫地走回皇甫思凝身边,问道:“去哪里吃?”
皇甫思凝道:“换一家罢。总之朝人多的地方看看,味道准不会差。”
凤竹懵懂地颔首。
前面人潮涌动,摩肩接踵。绿酒略一迟疑,劝道:“娘子,您千金之体,这种地方还是别……”
皇甫思凝道:“仔细想想,我这辈子也没有见过几次正经端午。还不知道还再过几次,还是能看的都趁早看了罢。”
绿酒心里发酸,不再劝了。
她们三人走在一起,金地娇姿,兰闺艳质,吸引了不少人的视线。因为人多,难免手脚不太干净,起了一些冲突。最严重时是绿酒被人动手动脚,和对方吵了起来,对方死不承认,绿酒牙尖嘴利,那边节节败退,便笑道:“小娘子上面这张嘴果然会说话,可惜我不像小娘子身上多一张嘴,夜夜也不会咬人,确实讲不过。就是不知道下面那一张会怎么样……”
绿酒怒了。
皇甫思凝也怒了,道:“凤竹!”
凤竹淡定上前。
砰的两声,对方扑地。
绿酒惊疑地看着凤竹,小声道:“是你动的手?我明明什么都还没看到……”
凤竹瞥了她一眼,没讲话,眼神的意思大概是:“如果能被你看到我动手,我不如找根绳子上吊。”
绿酒不愧看厌凤竹许久,一瞬间就知道她的意思,安心道:“幸好你这么讨厌,我就不必感激了。”
皇甫思凝感觉自己完全没有作为主人的尊严,反而像是个学堂的夫子,面对天天吵架的两个宝贝学生,打也不能打,骂也不能骂,更没法让她们去罚抄课文。
“好了好了,别在这里因为贱人们耽搁了。”皇甫思凝一手一个,推着她们向前走。前头是一条岔路,左边不远处有个戏台,人山人海,十分热闹,右边只有游人二三,十分冷落,“绿酒,你去左边看看到底是什么;凤竹,你往右边探一探。”
绿酒和凤竹都分别去了。皇甫思凝在原地等着,很快便见凤竹回来,她问道:“那边有什么?”
凤竹道:“没有肉。”
皇甫思凝差点咳嗽,半晌才道:“好,那我们不去那边。”
凤竹用力地点头。
没一会儿,绿酒也匆匆赶了回来,两颊赤红如晕,指间紧紧攥着帕子,道:“娘子,那边尽是些青衣乌帽,肉眼愚眉之辈,没什么好看的,您还是打道回府罢。”
皇甫思凝奇道:“绿酒,你怎么脸这么红?”
绿酒道:“是、是热的!”
皇甫思凝疑道:“现在才五月。”
绿酒支支吾吾,说不出所以然来。
皇甫思凝敲板道:“我们去左边看看。”
绿酒想阻拦又脸红,露出十分挣扎的神色。皇甫思凝哈哈一笑,带着凤竹向前去了。
待到近了,她就知道为何绿酒会那么难以启齿了。戏台搭得倒还算正常,上头唱的却是不入流的淫戏。一个驾鹤乘鸾,一个攀龙附凤,彼此撩阴摸乳,递唇送舌,袅袅唱道:“金莲挑起凤头红,双玉柱,竖当空,谁想桃花开洞口,一窍暗相通,半却似玉磬悬风,鸟宿池边,僧敲月下,道人夜撞金钟。法透红衫未已……”
生旦们都穿的单衣,尤其是女子上身和男子下身,衣衫裤子又白又透,贴皮贴骨,一切私密袒露无遗。一出私会阳台刚唱完,台下观众看得嬉笑不已,掌声如雷。生旦们款款鞠躬,牵着手一并下台。
接着又上来一对小生,如之前人一样穿着薄纱裤子,薄薄的贴着骨肉,演的是弥子瑕与灵公故事。二人眉来眼去,拥来抱去,一同游园,又分桃而吃。灵公假模假样吃了桃子,将弥子瑕往榻上一按,一边唱一边将他两腿打开,放在自己肩头,如老汉打犁一般不住耸动。灵公气喘吁吁,弥子瑕娇声婉转,二人相连顶弄得越是厉害,台下便越是激动。
绿酒的牙咬了又咬,几乎快齐根咬碎,劝了不知多少次皇甫思凝不要污了眼,快点离开。
皇甫思凝却看出点兴致,还有功夫点评弥子瑕的唱词念错了。
走旱道的一出戏结束了,又上来一对小旦。一人眉如远山,嫩笋纤纤,一人眼若秋水,红玉软软,二人送目调情,你进我退,星期月约,眼看是一出磨镜戏。
这戏居然比前两个都要长,情节颇为丰满,讲述了一个大家小姐和一个寒门织女的爱恨离别,中途有不少误会纠葛,每次二人吵架,总要行云施雨一回,破镜重圆,引得众人齐齐欢呼。好在虽然跌宕,结局还是颇圆满,和前两个一样都结束在雨散高唐,云归楚岫。
皇甫思凝看得大开眼界,道:“原来女子之间还有这么多花样可以玩。那大家小姐有句唱词是什么来着?‘管你吃饱……’”
凤竹接道:“……‘还管你只吃肉不吃苦。’”
皇甫思凝摸了摸下巴,道:“长见识了。”
绿酒差点昏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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