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人不夸帝都好,诗酒趁年华的那种好。
这是个雨过天晴后的艳阳天,长街上的酒肆熙熙攘攘,人声鼎沸,分毫看不出月前的血流半城。
“……这一出,真不晓得是便宜了谁。”
“令氏好大的胆子,居然敢勾结天四门,逼宫犯上,弑杀先帝与先皇后……”
“真是糊涂。糊涂啊!”有人叹息不已,“令太傅一世英明,糊涂一时,令氏百年清誉,葬在了本朝!”
令太傅临朝数十载,门生无数,乃是清流砥柱,死得这般突兀难言。许多人费解不已,更有人慷慨激昂,认定了这是小人作祟,勾连诬陷,目标直指新皇与太后。
“……嘘!别说了,你们都不要命啦!”
“这有何说不得?新帝年少,太后不过柔弱女流,那狠毒的皇甫小儿只知道勾心斗角,不通军务,如何替代得了令太傅的位置?除了令氏,还有哪一家军队可直面儊月池台锋芒?满朝尸位素餐,谁关心国家大计,谁知道军中是否有可用之人?还有三卫——呵,虎狼环饲,自毁长城,我倒要看看,三卫要如何守这江山!”
血花四溅。
吴祸提着温热的酒壶,眼睁睁看着暗红色的鲜血缓缓流淌,蜿蜒到自己脚下。
酒肆两旁生着不知名的白花,被溅上了星点猩红,反倒更有一种楚楚动人的风韵。他低头,妻子亲自为他新缝好的鹿皮靴早被染成了一种沉沉的紫,此刻只是颜色愈深了些罢了。
“你可要好好珍惜。”妻子笑靥如花,在灯下蒙上了一层温柔的橘黄,“不要弄脏了。”
几颗头颅骨碌碌地滚落在街旁,像是赌桌上被人轻易揉捏的色子。惊呼与尖叫刺入他的耳膜,然而再如何凄厉——
也不会比那一晚更加凄厉。
他入宫的时候,一切都太迟了。他的兄长吴伤身首分离,刀剑被砍得缺了口,鲜血铺满了丹樨,这座宫廷从来没有如此寂静过,死一样的寂静。杀戮已经结束。杀人者则有着异样的兴奋和战栗,往日的恐惧和卑顺再不复见。
清点的尸体少了那最关键的一具,他毫不犹豫地离开。无数人与他同一个方向,眼里是相仿的贪婪与杀气,口里梦呓一般:“三卫任务,反抗者杀无赦。杀无赦。”
他踏入满是血腥气与尸臭的宅邸。
世代簪缨的旧日辉煌一去不复返,血流成河,染透了他的靴子,几疑还带着些许生者的温度。夜风拂过,前日平安静好早成隔世幻影,如晨间露水不可追回。
这是别人的生和死,却也难免令他生出人生的悲叹无常。
“令氏。”
杀人者喃喃着,带着热切的狂喜,这个曾经只能仰望膜拜的姓氏,终于被踩在脚下,成了干瘪枯槁的尸骸,再不值得一提。成王败寇,从来如此。
“令氏,令氏亡了!”
“三卫在此,何人胆敢不服!”
酒肆鸦雀无声,自然无人胆敢不服。这是直属于皇帝的士卫,在一夕之间取代了令氏百年耕耘基业。
至少他们是这样认为的。
吴祸饮下一口热酒,火辣辣的灼烧喉咙。天光如旧,不见浮云遮望眼。
不见浮云。吴祸仰起头,艳阳太过夺目,教人不能直视。好在还有云翳似的花荫,堪可遮一方天地。
眼角忽然掠过一抹素白,吴祸睁大了眼睛,酒壶砰然落地。
那身影消失得太快,太快,宛若一个幻觉。
也应当是一个幻觉。
无论如何,那人此时此刻,绝不应、绝不能出现在京畿之地——
令太傅唯一的孙子,令莲华。
吴祸上前了一步,呼吸急促,以至于忽视眼前四周。有女子低低的尖叫声,他这才发觉二人即将相撞,再想改变身法已来不及。
就在这一瞬间,一只手贴到了他的胸前。
心脏之处。
这是武者至要害的地方,他却被人无声无息地靠近了上去,一时之间汗毛直立,眼前发黑。那手轻轻一转,也不知道是如何发力,将他整个人扭转过去,后退了三大步方才站稳。
吴祸汗如雨下,看向那人——
“吴将军。”
皇甫思凝有些诧异,旋即微微一笑。
吴祸向她草草拱手一拜,神情难得如此严肃,一眨也不眨地看向皇甫思凝身后人,道:“这位是您新收的客卿?”
凤竹听若未闻,皇甫思凝代答道:“算是吧。方才事出权宜,冒犯了吴将军,实在抱歉。”
吴祸连忙道:“皇甫娘子哪里话,我一粗莽匹夫,险些冲撞金枝玉叶,万死难辞其咎。多亏了您的这一位客卿及时相帮。”他忍不住多觑了凤竹一眼,心道:“果然不愧是皇甫氏的客卿,方才那一手举重若轻,深浅难测,着实可怕。”
皇甫思凝当然不晓得他想得这么多,矜持地一颔首,道:“吴将军……”她略一停顿,“令兄右将军之事我也有听说,还请节哀。”
吴祸几乎想苦笑。
节哀?面对一个母族三百余口几乎被杀灭干净的小姑娘,他要如何感激她对他说的这一句节哀?
方才那个影子在他的脑海里窜过。
旋即又为他自己否决。太过危险。
主持屠戮令氏满门的人还和皇甫思凝住在同一间屋檐下,倘若他轻取冒进,令莲华的生命又如何能有丝毫保障?
待看向皇甫思凝,她涂脂抹粉,看不清真实脸色,也不知是否有憔悴之色。他心下慨叹,又没有修得那么好的面上功夫,多少便显露了出来。
皇甫思凝看在眼里,心中也是一叹,勉力一笑,与他告辞。
待走得远了,心境略平,随意道:“凤竹,方才吴将军好像多看了你两眼,会不会看上你了?他都是有家室的人了……”
凤竹毫无反应。
皇甫思凝朝凤竹眨了眨眼睛,媚态横生,故意道:
“你真是无趣。”
凤竹的步履一慢,忽然学着皇甫思凝一样,开始眨眼睛。
她的表情僵硬,旁的部位动也不动,显得十分古怪,别说媚态了,活像是个傀儡娃娃。
这一眼叫皇甫思凝都毛骨悚然了起来,连忙摆手道:“别,你可别再瞎学了。”
凤竹不会说话,不谙世事,但胜在听话又好看,带出去很是风光,令皇甫思凝颇为满意。她带着凤竹往自己平日喜欢去的几个地方转了一圈,选定了一处酒楼坐下。
皇甫思凝不爱大鱼大肉,因此以素食为主。她不晓得凤竹爱吃什么,只道:“我先点着,上来之后给你说一说,你再看看还想不想吃。”
凤竹没有回应。
皇甫思凝也早就习惯。不多时便先上了两个凉菜,一盆前汤。她道:“这是‘汤绽梅’,需用竹刀取欲开梅蕊,上下蘸以蜡,投蜜缶中,再以熟汤就盏泡之,花即绽放,香甜可爱。”又是一指,“这是‘橙玉生’,取雪梨大者碎截,捣橙、醋入少盐、酱拌供,味道不重,很提鲜味。这是‘雪霞羹’,采芙蓉花,去心蒂,同豆腐煮汤,红白交错;你看,是不是恍如雪霁之霞,很漂亮?”
凤竹对汤绽梅浅尝辄止,倒是多吃了几口橙玉生,小口啜饮雪霞羹,没露出喜怒之色。
皇甫思凝心道:“原来她不爱吃甜的。”
于是吩咐道:“接下来的金玉糕、八珍、四方饭,都少搁点糖。”
凤竹抬头,神情难辨。
皇甫思凝不太确定她是否明白自己的好意。天光明亮,凤竹的眸子亦如天光清透,可以照见她认真的神情。
她是第一回遇见凤竹这样的人。太过漂亮,也太过捉摸不定。
抓在手里怕化了,放出去又怕丢了。
无论她说什么,凤竹总是这样不在乎的样子,好似什么都不能令她动摇一分一毫。这感觉多少有些挫败。或许是因为凤竹毕竟是个人,不是她随便从大街上捡回来的猫猫狗狗。
皇甫思凝望着凤竹默默进食,望得久了,居然也看不腻。
古人说秀色可餐,足以疗饥,大概就是这么一回事。
楼下传来隐约喧哗。皇甫思凝微微颦蹙。原来这些人在谈论令氏之变后积骸所用。据说朝中有一密僧进言,令氏怨气太重,与土地勾连太深,最好收其头骨,规成数珠,分赐内官念佛,冀其轮回。其中有脑骨深大者,则以盛净水供佛,名天灵盌,更是大好功德。
这尚且不算什么。许多人不甘寂寞,绘声绘色地讲起自令氏覆亡之后,自家的种种异相:老人家的腿忽然抽筋了;黄土地里忽然流出了红水;某家养了二十年的老马一夜暴毙;祖坟上长出了灵芝之类,种种风马牛不相干的事物。是吉是凶,都和令氏作祟或显灵有关。
倘若是真的,那令氏的鬼魂们也真是忙碌,说不准三百多个都不够分。
这些事情太过琐碎无聊,远隔云端,生不出任何真实,甚至牵动不起一丝伤心。
皇甫思凝打了个呵欠,发觉凤竹竟然一直目光灼灼,就如同小孩子听故事一般,听得聚精会神。
她有些好笑。单单是为了凤竹这副样子,她也舍不得走了。
本站所有小说均来源于会员自主上传,如侵犯你的权益请联系我们,我们会尽快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