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深院幽人

    月明星稀。

    深夜的风带上了几分刺骨的凉意，掠过仿唐式的屋檐，浓密的树叶“哗哗”作响。环绕在庭院中的小溪淙淙作响，庭院草木在夜气中弥漫着芳香，院落深处传来一阵动听的歌声，若有若无，轻轻撩拨着屋外人的心弦。

    深宅旧院。青藤爬满了墙壁，墙壁上的土层有些破损，石板路中间也长满了青苔。

    男人穿着白色的狩衣，匆匆地行走着，那脚步声在黑夜中如此响亮。 。惨白的月光照在他那略有些苍白的脸上，眼中流露出一种醉态，隐约还有几分病态的痴迷。他的眼圈下泛起一圈青黑，显然平日里最是风流不过的一个人。抛开那些衣冠楚楚，也不过就是寻常的一个男人。

    一个寻欢作乐的男人。

    男人也许家中尚有妻室，而且妻子强势，岳家是不能得罪的存在，所以连出门也是偷偷，牛车也不敢唤来。

    庭院深处有一间小屋，老旧的屋中有一个曼妙的人儿，从那窗中隐约可以窥见那苗条的身材，还有那华贵的绫罗单衣。屋内的木桌上摆着一个铜镜，女人此刻正对镜梳妆，檀木梳划过那乌黑的长发，一下，又一下。男人故作风雅地摇了摇折扇，矜持而缓慢地向前走去。

    屋内传来了女子的欢笑声，那笑声是如此悦耳，比百灵鸟的声音还要清脆动人，像是在呼唤着什么，迎接着，吸引着他的到来。

    檐上挂着一串风铃，风一吹便叮铃作响。男人再也不复那矜骄的神色，三步两步就推开了门，急切地走了进去，来到美人的身侧。

    然而待到他看见那铜镜里的人时，一张俊脸变得煞白，整个人连连地后退，无力地瘫软在柱子旁。

    那镜中，哪里是一张美人脸？

    分明是森森白骨，狰狞恶鬼。

    -

    自安倍晴明成为阴阳师以来，安倍家关于阴阳术法的书籍就开始慢慢多了起来。尽管并未收夏目贵志为徒，安倍晴明还是很慷慨地将夏目贵志领到了藏书处，而且在夏目贵志遇到难以理解的事情的时候也会耐心而细心地讲解。

    在只有贵族才能接触书籍的时代，书籍是集齐贵重的存在。平民是没有看书习字的权利的，所以一个家族藏书的多少也往往代表了一个家族的底蕴所在。

    负责看守藏书的式神会尽心尽责地将夏目贵志领到所他需要的书旁，就像已经得到了检索的工具，有了目录在，比起漫无目的地搜寻强上太多。

    天赋，勤勉，这些夏目贵志都已经具备。再加上一个合格的引导者，夏目贵志这样一个有灵气的少年，学习这些事情，往往是事半功倍。

    虽然很不想承认，但牧野琼清楚地知道，随着时光的流逝，阴阳道已经从平安时代的鼎盛开始走向没落。一个正统的阴阳师，除了要掌握消灭妖鬼的阴阳术法，天文地理，占星卜命，即使不要求精通，也都是他们必须涉及的领域。阴阳术源于大唐的道术，所以一个合格的阴阳师，往往对于唐文化也是极其了解。

    然而到了现代，就牧野琼能够掌握的渠道来讲，活跃在“另一个世界”的大多是一些“除妖师”，一边憎恶着妖怪的存在，一边借助妖怪的力量，掌握着不完整的式神咒印，所以有着很大反噬的风险。而那些所谓的名流，即使是如土御门、花开院那些所谓的阴阳师世家，由于大量典籍的流失，对于阴阳道的了解已经知之甚少。

    “什么是‘咒’？”

    “‘名’即是咒。所谓‘咒’，简单一点就是束缚。花、鸟、虫、鱼，世间万物都拥有着自己的名字，名称是束缚事物本质的东西，没有名字，那这个事物就根本不存在。”

    夏目贵志是一个体贴的少年，即使有问题也只是埋在心里，积累之后再次询问，而不是频繁地打扰安倍晴明的休息。

    他们之间关于“咒”的提问，让牧野琼恍惚间想起了那年的初夏，博雅也是如此询问着晴明，只是两者相比，夏目更加具有灵性，一点即通，则是所有老师都欣赏的一点，安倍晴明也不例外。

    只是他们二人更加怀念的，是当初那个有些傻气，刨根问底的青年人，从前说上玩遍还会有一丝不耐，然而现在，想说多少遍却无人倾听了。

    敏锐地感觉到了安倍晴明的一丝倦怠，夏目贵志提前结束了询问，继续徜徉在书海中。而猫咪老师早就沉浸在平安京的美酒中，倒在一旁的地上呼呼大睡。一人一妖显得格外和谐。

    春日的阳光从窗外洒在夏目贵志茶色的头发上，映成了暖融的金黄。安倍晴明半眯着眼，坐在椅子上，一个人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他的嘴唇微微勾起，或许是想起一些快乐的事情了吧，那些年轻时候的恣意与随性。

    -

    春日的午后，牧野琼摆弄着窗台上摆放的一盆桔梗。柔软的枝条，含苞待放的花朵，诉说着生命的活力。

    酒吞童子赤色的长发自见到了琼姬以后就已经放下，柔顺地垂在脑后。本就是寺庙出身，因为容色过于俊美招人恨而堕落成鬼，酒吞童子换上了一身灰色的外衣，看上去少了几分张扬，多了几分温润与平和。

    温润，平和？传说中心狠手辣、杀人如麻的大妖竟然也会露出这种情态。酒吞童子与初见时截然不同的表现一度让斑惊讶，不过几日的相处后已然完全适应，甚至还会向那鬼王讨酒喝。

    反正斑这几天算是摸清楚了，不管那是什么原因，只要牧野琼在场，大江山鬼王就始终在隐忍，绝对不会在牧野琼面前展现出那煞气逼人的模样。

    平静就是在这日的下午被打破。

    藤原家的那位担任治部少丞的鹰通公子拜访安倍家，希望安倍泰明能够出手，去探查平安京近期出现的妖邪作祟的事情。

    安倍泰明并非第一个被请来解决此事的阴阳师，只是那妖邪的行踪太过诡异，寻常的阴阳师根本无法解决。

    本来这件事情根本惊动不了藤原家的公子。

    起初只是失踪了一些贩夫走卒，失踪这种事情，尤其是这些小人物，在常有百鬼夜行出没的平安京是极其常见的事情，除了亲人，没有人会关心他们的死活。他们的失踪就像飘到湖面上的羽毛，惊不起半点波澜。

    只是那妖物的手越深越长，紧接着失踪的就是那些小贵族家的游手好闲的公子，庶子的出身，没有才华，浪荡风流，也没比平民高贵了多少，家主不在意，当家主母睁只眼闭只眼，这事情也算是过去了，反正背后有多少人会暗自偷乐也是未知数。

    直到藤原本家的一位公子失踪。

    藤原道长的妻妾甚多，子嗣也是不少。虽是庶子，平日里也不受重视，但这无端失踪，落入妖鬼之手，就是实打实地在落藤原家的名声。藤原道长心生恼怒，于是天皇一声令下，事情就落到了藤原鹰通的身上。自家人的事情，自家人解决起来不也更放心？

    安倍泰明轻易不会出手解决事情，天皇没有下令，一般都是在家里静修。同为八叶之一，藤原鹰通上门来请，安倍泰明还会给几分面子。

    而此时，这个英俊博学，据说有着大好前程的贵族公子，就静静地坐在和室中，等待着安倍泰明的归来。

    墨绿色的长发，鼻梁上架着眼镜，多了几分文人的儒雅。身为藤原道长的庶子，却得到正室源伦子的喜爱，自幼被养在她的身旁，虽不能继承藤原家主之位，但一应待遇与亲生子无异。才能更是出众，以藤原道长之子，藤原家子嗣的身份初入官场，不过十七八岁，就有着不小的官位，年轻有为，前程似锦似乎就是为他形容的。

    牧野琼打量着藤原鹰通的时候，藤原鹰通也在观察着牧野琼。十六七岁的年纪，本该是天真烂漫，目光中却有着寻常女儿家没有的沉静。简单的和服却穿出了十二单才有的气势，凛然不可□□。有着贵族女儿的高贵气度，又多了几分神社中的出尘之气。隔着帘子隐约可以窥见的那容色更是上等，足以让众多贵族男子追捧不已。

    安倍家这一代并没有女孩，在被众人称为“魔境”的土御门还能泰然自若，似乎全然不畏惧式神妖鬼的存在，像在自家一般的随意。

    京都何时出了这样的贵族女子？莫非是来自出云，所以不曾听闻？

    出于礼貌与礼节，藤原鹰通并未冒昧开口询问。只是慢慢小饮着茶水，等候着安倍泰明的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