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碎的话语，破碎的记忆，牧野琼无法吐出完整的言语。她望着赤色长发的男子，想要睁开眼睛，眼前却逐渐模糊；想要永远铭记，然而此刻却清晰地感觉到了记忆的流失。她意识到记忆的恢复只是暂时，她还会遗忘，今天的一切或许只会成为梦中的一个剪影。
一个单薄的，尽管温馨，却毫无印象的梦幻般的影子。
“睡吧，琼姬，睡吧……”那是酒吞童子从未展现在他人面前的温柔的一面。霸气尽敛，全然没有从前失去琼姬后的疯狂与狂乱。
怀中的女孩终于安静了，此刻静静地沉睡。酒吞童子痴痴地望着失而复得的人，狂喜中夹杂着几分痛苦。他的女孩，身上有着时空错乱的气息。他无法将她强留在这个时代，五百年前他就知道了这个事实，但这却是对多年醉生梦死的酒吞童子的一个慰藉，一个证明，一个他苦苦等待了五百年价值的证明。
牧野琼的到来证明了一点，他的等待，终有成功的一天。所以他会一直等待着，哪怕她的记忆中再也没有他的存在。
他等待着，他们相遇的一天。
酒吞童子轻柔地将怀中的女孩靠在了樱花树上，随后挥手毁掉了那块墓碑。既然人已经找到了，这墓碑也就没有意义了。
“别告诉她我来过。”不是请求，而是命令。在强大的实力面前，桃花妖无法反抗酒吞童子的决定。
原本墓碑的地方只留下了一个大坑，酒吞童子默默地将坑底填平。那墓碑仿佛从未在原地出现一般。他最后留恋地看了一眼沉睡中的女孩，转而消失不见。
牧野琼做了一个梦。梦里她又回到了平安时代，有严厉不失慈爱的师长，有关心她的师兄，有如狐般狡黠的挚友，有各种各样的妖怪式神朋友，有与文献记载中截然不同的神明，还有一个面目模糊的，让她依偎在他的怀抱中的人。
然而她记不清他的模样。
一个甜美的，让人沉浸而不想醒来的梦境。然而梦终究是梦，总会有醒来的时候。醒来时牧野琼怔怔地感觉着眼角流出的泪水，却是不知道为何而流。一旁的桃花妖只是摇了摇头，无法回答牧野琼的疑惑。樱花树干在风中摇曳，簇簇樱花摇落，落了牧野琼满身。她只是望着那填平的地方，原是属于墓碑的地方不肯移开视线。
“琼姬竟然累得睡着了……”有个温柔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少女娇气的声音似乎在抱怨，“都睡了好一会儿了。”
是啊，她太累了，竟然在树下睡着了，果然是回到了旧时居所太过放松，积压的压力全都释放出来，所以不知不觉地睡着了吗？
不过……那块土地上曾经有过什么？是种植过花草，还是建筑过园林？是……
忽而天空中有红色的流光向四面八方闪过，熟悉的灵气，分属于四魂之玉的灵气。牧野琼通过风咒跃上半空，伸手探向那红色流光，却意外地抓住了一个类似美玉碎片的东西。
不，不是寻常的玉，这是……四魂之玉的碎片！
本该由戈薇保存的四魂之玉，怎么会突然碎裂成如此多的碎片？倘若这些妖玉落入心术不正的妖怪手中，那绝对是一场大灾！
“小桃你先在这里等等好吗？我想去外面看看。”京都是妖鬼驳杂的地方，同时也是人群混杂，最是容易产生祸患。内城有着阴阳寮的阴阳师保护，至于外城乃至京都附近的那些村落……
牧野琼奔跑出屋，向着妖气最浓郁的地方跑去。
终点是一处酒肆。
侥幸得到四魂之玉的鼠妖从一开始的孱弱身躯变成后来的庞然大物，身上的毛发全都竖起来宛若尖刺，野猪般的獠牙，凶狠的红色眼睛，此刻正面露狰狞地在地面上穿行。
几具血肉模糊的尸体已经清晰地可见皮下森森白骨，就这样倒在店中，看穿着似乎是浪人的扮相。酒肆中的人们都已经四散奔逃，只余下店主抱着头，躲在酒肆的一角瑟瑟发抖。
低级妖怪在得到四魂之玉后极其容易丧失理智，骤然得到强大力量会使他们迷失心智，从而渴望得到更多的力量，而最简单的方法，是吞噬血肉，无论是人类的，还是其他妖怪的血肉。生灵的血肉中所蕴含的血气在最初阶段能够最大程度地使初等妖怪向中等妖怪进化，所以这种类型的小妖怪往往是最贪得无厌的。
然而店中却有一个例外。
不同于常人的白金色长发，璀璨金眸，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周身缠绕的“畏”昭示着妖怪的强大。桌子上摆放的一壶酒只动了大半，此刻妖怪的眸中满是酒兴被打断的愤怒。
“区区鼠妖……”他吸了一口烟，吐出几缕白雾，在空中盘旋而上。
既然没有攻击人类，想必还是拥有理智的妖怪，只是不知他是否会参与四魂之玉的争夺……不过当下还是先收服鼠妖为上，趁它还未造下太多杀孽。
瞄准鼠妖体内发光的地方，牧野琼以极快的速度拉弓射箭，由灵力构成的紫色箭矢很快破体而出，鼠妖连挣扎都没有来得及便身体化为灰烬。牧野琼本想取出那四魂之玉的碎片，谁料陌生妖怪已经抢先一步将四魂之玉夺到手中。
“你是在找……这个吗？”金发妖怪扬了扬手中的四魂之玉碎片，笑得张狂肆意，“美丽的巫女？”
妖怪忽然以极快的速度来到了牧野琼身边，其间动作快到牧野琼几乎无法察觉到他的身影。能够瞬移的妖怪，还是能够隐藏踪迹的妖怪？牧野琼在思索的同时已经用弓背挡住了想要靠近的妖怪。
“京都的妖怪……都变得如此轻浮了吗？”身着上白下红的巫女服的巫女，清冷的声音，高傲的姿态，绝世的姿容，尽管说着这样的话语，却没有进攻的意味。不同于寻常巫女面对妖怪时的剑拔弩张，似乎将妖怪与人类置于平等的地位上。这与众不同的态度引得滑头鬼不由得仔细地打量。
近距离地看着那张邪气十分，在群妖之中足以称得上是俊美的脸庞，牧野琼并未有寻常少女羞红双颊或是羞怯未敢对视的情形，反而伸手相推，蕴含极大灵力的一掌逼得金发妖怪不得不后退一步。
说起来，灵力似乎比之从前增长了不少……是抑制的方法出了错还是什么？一缕忧愁爬上牧野琼的脸庞，竟没有察觉金发妖怪的再次靠近。
“看起来，巫女似乎对妖怪很是了解啊……呐。”滑头鬼不怕疼地再次凑了上来，趁牧野琼忧愁分心的时候亲密状地依偎在牧野琼身边，不等她反应便拿出了那四魂之玉碎片，“想要这个的话，就跟我来吧。放心，只是去京都逛一逛如何？稍后就送给你。”
在五百年前的战国时期，将邀请素不相识的人同游说得像是去逛商场、旅游景点一样随意，而且还是跟妖怪敌对的巫女……普天之下找不到第二个人，不，妖怪吧。
“你应当知晓我的身份。”尽管面前的妖怪并未展露出恶意，但牧野琼慎重之下选择了婉拒。然而一种莫名的违和感涌上心头，仿佛曾经也有妖怪问过自己同样的问题，同样的拒绝方式，然后……
然后如何？仿佛清晨叶片上蒸发的露水，那之后的后续似乎凭空蒸发一般，连那似是而非的相似的询问似乎都是脑中闪烁的错觉。
“放心，我不会让其他妖怪伤到你的，毕竟……我可是他们的总大将啊！”滑头鬼以邀请的姿态向牧野琼伸出了手，笑容里带上了几分自信邪气与不容拒绝的霸道。
“有本大爷在，就不会有任何妖怪伤害到你，琼姬。”是谁曾经说着相似的承诺？那些一闪而过的画面又是什么……我的记忆，究竟出了什么问题？还是中了某些能让人产生幻觉的咒语，那么下咒之人究竟是谁？
“如君所愿。”
两只手交叠在一起，牧野琼惊讶地发现，穿行于大街小巷之中，路旁的行人都仿佛没有看见他们二人。五百年来京都的变化极大，曾经的铺子不见了，曾经的小路变成了屋舍，曾经的河流变成了土地，曾经贵族纵情于声色的歌舞场已成为断垣颓圮。
人事全非。时光缓慢而无情地将熟悉的过去一点一点地掩埋在记忆之中。
看身旁妖怪悠然自得的模样，显然已经不知道多少次在人群中隐藏自己的身影。能够做到这种程度的妖怪……
“滑头鬼？”牧野琼冷不丁发问，奴良滑瓢倒是吃了一惊。
“原来巫女小姐知道我的身份啊……”无时无刻不在散发魅力的奴良滑瓢露出了一个邪气的笑容，那双璨金色的眸子盯着你的时候仿佛眼中只倒映着你一个人的身影，然而妖怪的无情牧野琼最为清楚，有些看起来多情的人，实际上却是最为无情的。将所有的信任所有的情都托付给了自己信赖的人，而对于陌生的，怀疑的人，那多情的双眸则是最好的面具。
“奴良滑瓢，我的名字。”那双璨金色的眸子里诉说着真诚。
牧野琼不清楚那份信赖从何而来，妖怪的名字从来不轻易示人，时人大多以种族名称叫之。妖怪，尤其是大妖，把名字托付于人类，就代表把一半的灵魂交托到你的手上。
“奴良……滑瓢？还真是简单易懂的名字啊。”牧野琼随口笑道，竟没有意识到，比起刚才的戒备，她面对妖怪时明显已经放开，甚至不自觉地收敛了那身对于妖怪而言令之难以忍受的清灵之气。信任的交换是双方的。
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
“我是琼姬。”巫女清冷的眸中溢满了笑意，并不吝啬向身前的人展现出来善意。或许是身处五百年前的京都吧，牧野琼选择说出了自己从前的名字。战国时期的女性，即使是贵族姬君，很多都是没有被冠以姓的资格。
“琼姬啊……”磁性的嗓音喃喃喊着你的名字的时候，即使并非有意，一种暧昧感也油然而生，“真是好听的名字啊。”
“多谢赞誉。”对于这种无时无刻不忘了撩妹的……果然还是冷淡些好。
“不过，琼姬，你真的不担心我邀请你回去是为了抢夺你的心脏吗？巫女的心脏，据传说可是能够增强妖怪的妖力哟？”一改刚才玩笑般的意味，奴良滑瓢毫不掩饰地放大自己的妖力，释放出自己最大的恶意。妖怪的恶意达到最大时，通过灵视可以明显看出其周身围绕的暗黑色浓稠的物质，而这些无法映照于常人眼中，只会令他们感觉到一种强烈的恐惧与惊吓，难以移动，不敢躲避。
只能说不愧是大妖，奴良滑瓢周身的恶意比之其他妖怪远远超过，然而牧野琼除了威吓，并没有感觉到一丝一毫的杀意。
杀意与恶意极其相近，几乎难以区分。但妖怪释放出恶意更多的是为了惊吓，从来得到人类的“畏”，杀意则是纯粹的“杀”道，斩尽阻碍在前路之人。
面对奴良滑瓢的恶意，牧野琼从容自若，甚至连护身结界也没有高兴张开。那双清澈的双目明明白白地写着：玩够了吗？
“真是无趣啊，琼姬。”奴良滑瓢狭长的金目中透露出了一丝忧郁，“想要你的‘畏’怎么就这么难呢，其余的法师巫女，除了花开院家的那几个，可是都送给我‘畏’了。”
巫女的一路沉默并没有影响奴良滑瓢的兴致，尽管同几个阴阳师相交甚好，甚至还赖在阴阳师家喝过酒，但请相敌对的巫女进入奴良家，还是头一回。
不过是一时兴起。来去任我行，随心随意，从来都是滑头鬼的特性。
“到了哟，我家。”奴良滑瓢推开那扇门，“请进，琼姬。”
黑暗中，无数双或幽绿或深红的双目闪亮着。孱弱的，强大的妖气聚集在一起扑面而来，
“人类……”
“竟然是人类啊……吃了吗？”
“敌对的，敌对的巫女，吃了吧……”
“总大将带回来的人类啊……”
下意识地，牧野琼握紧了背上背的弓箭。一双有力的温暖的手覆盖在牧野琼的手上。
奴良……滑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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