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端木熙疲倦地放下手中那一叠资料，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
资料第一页的照片赫然是已经二十三岁的杨敬华，这些资料他已经看了无数遍了，但除了那人在外漂泊的零碎事迹，竟再无其他特殊的地方。
若只是单纯地看，这人的资料普通到扔进人群里都找不出来，但他总觉得哪里不对劲。落月剑被突然激活还可以用杨敬华是杨家后代为理由来解释，那么突然改变的瞳色又该如何解释？或许是因为那位前辈一直隐藏在他的灵魂中，所以才引发了副作用吗？
可若是这样的话，那天杨敬华说的那番话又是何意？
端木熙无法忘记那日杨敬华看着自己的眼神，他似乎已经看穿了自己的所有打算，可是他又是如何得知的？端木熙闭上眼睛，一遍遍回想着当时杨敬华对自己说的话。
不，不对。他睁开眼，有一次翻动了属于杨敬华的那一叠薄得可怜的资料。
杨敬华，他们第一次相遇是在十年前。但是杨敬华不会知道，在更早的过去，端木熙已经见过了他。
只不过那时的端木熙太过年幼，也不懂事，他无法理解那些浮现在梦境中的“碎片”到底是什么。当然这些并非重点，在杨敬华还未察觉的时候，端木熙已经悄然打听了他的所有信息。
除了再往前推的六年，那个时候端木熙还没有出生，而杨敬华年仅六岁。往前的资料更是简单的两句话，那一年，杨家出了一场变故，居无定所，直到一年后才定居在某市，之后几年都没有变更过。
一场变故……那一年到底发生了什么，资料上简单带过了，而端木熙也从未在那些破碎的梦境中看见过六岁以前的杨敬华。
他想起杨敬华说的那些话，外者听上去不明不白，可是他突然有了一个大胆的猜测，那些话，似是对自己的说的，但又似乎并非是对着自己说的。
是夜。
杨敬华坐在屋檐上看着中天弦月极其缓慢地下降，而后，周围的星辰也渐渐变得黯淡。周围很安静，安静地有些不可思议。而这样诺大的天地间，只有他一个人清醒着。
他的心情变得愈加平静，白天发生的事情一遍遍在脑海里上映，一些被忽略的细节也变得清晰起来。
秦诗瑶告诉他，落月剑来头非同寻常，平常人是无法使用的，可是那剑落在自己手上却仿佛一瞬间被唤醒了一般，只可惜杨敬华对当时的情况毫无印象。
不，其实他隐约还是记得一些。
偶尔晃神的时候他曾看见了一个浑身浴血的自己，那副神情空洞麻木，只是机械地不断挥剑将眼前试图阻拦自己的生物一个个斩杀。
那时他的灵魂仿佛被劈成了两半，一半操控着落月剑不断杀戮，另一半则冷眼旁观着。
但他不得不承认，在他握住那柄剑时浮现的契合感，以及突然出现在脑海中的剑法让他觉得落月剑似乎本就是属于自己的。
或许，这并不是偶然。杨敬华心想，如果一次次看似的巧合组合起来，那这其中必定有着某种联系。只是现在的他还不能将它找出来，或许用一种通俗的话来解释，那就是智商硬伤。
真的不想承认这一点啊，杨敬华烦躁地抓着头发，以他的脑容量来思索这些复杂的事情，简直是太为难自己了。
他觉得这么混日子挺好的，何必非要给自己使绊。
他不知道端木熙选择他作为影灵的原因，他也不想知道。
成为灵鬼后的短短的几天让他感受到了有一股力量正牵引自己朝着某个方向行走，而终点早已经被书写好了，是以他的任务就是按部就班地走。
这样就可以了吗？他问自己，杨敬华，你想要的，就是这样吗？
他的心无法给出答案，而此时，天快亮了。
……………………
一早，他就被端木熙从电脑跟前拉了出来。
“所以说，你到底要带我去哪啊？”杨敬华臭着一张脸，任谁在快要打到boss关卡的时候，被强制拉出门，都会不满的吧。
“去了你就知道了。”端木熙无视了他的不满，冷淡答着。
杨敬华撇了撇嘴，啧，这才一夜就变得这么冷淡，昨个拉着自己的手做着那些肉麻动作的人是谁啊？不行，不能想，一想就觉得浑身不自在的。看着自家老板面瘫的脸，他发觉隔了一个晚上，他的端木大老板比以前更难伺候了。
这个月的天气还不算炎热，端木家建在山上，周围树林阴翳，郁郁葱葱，清凉的风从东面吹来，十分凉爽。时而鸟鸣山间，枝叶舞动，哗哗作响。
端木家地大业大，他至今都没能将这个大宅子摸清，不过每天跟在端木熙身后，又有距离限定，他想要溜出来逛一逛都是不可能的事情。
他听闻这山中有不少妖怪，那日来找茬的红毛狐狸貌似就住在山里，自称山大王（寅哲听见了会打死你的，敬华），也不知他与这端木家是何关系。对于熟知社会人情世故的他而言，既然已经上了老板的贼船，那就必须要做好本职工作。所以适当的了解一些老板的过去也是无可厚非的吧。
给自己找了一连串的借口，杨敬华的心里已经不知转了多少弯，他完全没有注意到身后隐藏的恶意。端木熙神色一凝，显然发现了什么。
不知何时，风声间歇，周围陷入诡异的寂静。忽地听见破空一响，一道刺眼的冷光从上方划下，一句话只觉眼前的身影微微晃动，再反应过来时，便听见司徒律的声音。
“端木熙，拿命来！”那黑色身影腾空跃起，疾速俯来。然而端木熙已经翻身从左侧避过，同时手臂屈起，手肘击在司徒律的腹部。他只听见司徒律传来一阵闷哼，朝后退了好几步。
这几个动作干脆利落，行如流水，当真厉害！杨敬华眼睛一亮，心里顿时升起一丝崇拜之情。
端木熙冷笑，比起对面司徒律的狼狈更显优雅，他冷声道，“司徒律，你可看清了自己正在做什么？”
“自然是要杀你，端木熙。”司徒律喘息几声，讥讽大笑，“像你这样的杀人犯人人得而诛之，如今我不过是为他们报仇罢了。”
他们是谁？杨敬华听到这好奇地看向端木熙，发现他的表情一瞬间变化了，悲伤而无力，亦是一种极为熟悉的痛苦和自责。
又是那种感觉！似乎是感知到了对方的情绪，杨敬华觉得头又开始疼了起来。
从进端木家开始，这样的疼痛与幻觉经常发生，他摸不清发作的规律，只是直觉自己或许真的与这偌大的端木家，与这位阳冥司有着什么千丝万缕的关系。
可是，他还能与他们有什么关联呢？他活着的时候，也不记得自己曾招惹过这样的家族。而他的过去……他……应该是没有见过端木熙的才对。
熟悉的疼痛让他明白，这预兆着幻象的开始。也许是习惯了这样的疼痛，杨敬华甚至开始期待，这次他会看见什么样的幻象呢？
另一边，端木熙和司徒律依然在对决之中，因为意识无法集中，杨敬华听不清楚两人究竟说了什么。司徒律突然怒吼一声，他似乎受伤了，下手更是狠辣，旋动匕首朝端木熙冲去。杨敬华发现司徒律身上的气势竟比之前还要强大了几倍，那速度快如迅雷，最后他只看得清锋刃折射出的冷光。
令他震惊的是，端木熙竟站在那里丝毫不躲避。
他疯了吗？杨敬华气急败坏，心理骂了句白痴。他不明白端木熙为什么不躲？以他的身手应该是轻而易举的才对。
而这一刻，一直封存在灵魂中的东西突然松动了，他一直期待的那些画面这次竟不同往常，清晰无比地映射在眼前。
他会被刺穿手掌！他会受伤……
杨敬华停顿了一瞬，脸上的表情刹时扭曲了，紫色瞳孔风云涌现，迸发出冷冽的寒意，那股浑浊的血腥与杀机突然从少年身上爆发，只是那股气势却自动绕过了面前的青年狠狠压碾着司徒律。
“只有他不可以……”他无意识喃喃，“没错，我承诺过，只有他，要活着，一定要活着，绝对……”
“绝对不能受伤……”
浅绿色的身影闪现，反挡在端木熙身前。
蓝色的液体从少年手心喷涌出来，端木熙震惊地瞪大眼睛，他看着一秒前还在自己身后的少年突然出现自己面前，面无表情地任由那匕首穿过他的手心。
他就像是一个失去感觉的傀儡，用那只已经刺穿的手牢牢固定住司徒律的右手。紫色的眼睛愈加深邃黑暗，如同虚无的黑洞下一刻就会将眼前的人吞噬。
这是司徒律第二次直面这样的恐怖，他脸色惨白，心神大骇，悚然看着眼前的少年。看似脆弱瘦小的手坚硬如焊铁禁锢着他的手腕，他竟是丝毫不觉得疼吗？
“司徒律。”杨敬华轻轻歪了歪头，薄唇轻轻吐露他的名字，听在对方耳中却好似死神的轻喃，“你似乎忘记了我上次说过的话呢，或许我应该再次提醒你一次才对。”
司徒律满头冷汗看着少年缓缓抬起另一只手，速度轻缓探向自己的心脏。
会死的，这一次一定会死的。
为什么，明明是十分弱小的影灵，为什么会让自己连动都不敢动？
空气缓缓开始扭曲，寒冽的凉风在他们脚下打旋，几片落叶被冷风绞碎虚弱地洒了一地，似是在嘲讽着什么。
就在少年的那只手快要碰触到司徒律的胸口，端木熙才猛然从杨敬华突然的变化里反应过来。他知道此时若他不出手，这个“人”真的会杀了司徒律。
他眼神微沉，当机立断一边喊着对方的名字，一边以极快的速度抓住杨敬华的手腕，用自己的灵力将少年压制在怀里。
“杨敬华！”他又叫了几遍，少年的眼睛依然是空洞的。端木熙暗自咒骂了一声，顺势与少年十指相扣，调动自己的灵力激发锁灵戒的力量。
一缕金芒顺着锁灵戒缠绕着二者的手腕，连接了两人的灵魂力量，又返回了他们的体内。不多久，杨敬华的指尖微微一弹，眼眸中的厉色开始有了退象。
正当此时，一声尖叫声打破了这里诡异的气氛。原来是秦诗瑶听到了外面传来的打斗声，睡眼惺忪地走了出来，哪知看见这危险的一幕，当即吓得尖叫起来。
许是少女的尖叫声终于惊醒了杨敬华，他眼底的厉色瞬息褪去，待察觉到了自己做了什么后，杨敬华惊慌地松开禁锢司徒律的手。被尖锐的刀锋再次穿破了手掌，只是这次却没有让他的眉头紧缩一分，因为此时他心里的震惊已经远远超过了灵魂上传来的疼痛。
刚才……他又看见了，而且与往日不同，这次的幻象更加清晰。
杨敬华这次真的迷茫了。
他看到的那些画面难道是未来吗？是因为他死了才有了这样的能力？还是成为了端木熙的影灵后才觉醒了这样的力量？
他希望自己的猜测是对的，可是他总觉得那些幻象并不是预言，更像是……他曾经亲身经历过了一样。
他的大脑一片混乱，根本没有注意到自己手背上的窟窿正往外渗着血。也幸亏端木熙反应及时，迅速为他疗伤，只是看着那惨不忍睹的伤口，脸色愈加阴冷。
另一边秦诗瑶已经怒气朝天冲了过来，司徒律和端木熙一向是水火不容，猜都能猜到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走进了，秦诗瑶才看见杨敬华手上的触目惊心的伤口，更是火冒三丈。“司徒律！你这个混蛋又做了什么？”她不像端木熙会顾忌些什么，此时如一只被侵犯了领土的狮子，叉着腰，如同一面坚不可摧的城墙挡在端木熙和杨敬华面前，怒视着司徒律。
然而，司徒律却是悚然得盯着影灵，“怪物！”
秦诗瑶一怔，下意识地回头看了眼杨敬华。
这“怪物”二字一出，杨敬华似是回忆起了什么一样，浑身开始颤抖。
“怪物……”杨敬华颤着唇，说出的话也在打颤。“怪物……吗？”
【他是怪物，怪物！抓住他，别让他跑了！】
【这个怪物怎么这么嘴硬，这样都不肯透露一句吗？那边的，电压再加大点。】
【该死的，他怎么逃出去了，快点把他抓回来，不然的话，上面那边可就不好交代了……该死……这个怪物跑得还真快……】
【呼……这东西还真是厉害啊，也难怪端木家花了这么长的功夫。】【嘘……你小声点……】【怕什么啊，这事都已经是人尽皆知了，谁不知道那端木家少掌门活不了多久了，就靠这东西撑着呢。】
【你说，他能撑多久？】
【不知道……那要看这怪物什么时候肯‘张口’吧，据说这怪物藏着不少秘密呢】
【谁知道呢，散了散了。】
零散的声音在他脑海中重复着，折磨着他。
“怪物……我是怪物吗？”杨敬华垂下头，那些杂乱的声音，或是嘲讽不屑，或是怜悯同情，或是怨恨愤怒，数不清的声音都堆积在一起，在他的脑袋里爆炸了。
端木熙发现杨敬华的灵魂又开始不稳定起来了。“杨敬华！”端木熙紧紧地抓着他的肩膀，低声喝道，“你给我清醒一点，杨敬华！”
然而少年依然低着头不语，思绪已经陷入混乱。端木熙焦虑起来，他喊了几遍少年的名字都没得到回应，干脆捧起杨敬华的脸，让他抬起头看着自己。
却是这么一眼，让端木熙彻底失了声。
这双已经变成紫色的眼睛，此时正空洞地看着自己。杨敬华的灵魂在哭，可是他哭不出来，或许已经忘记了，但是无数次时间轮回所承受的痛苦却深深烙印在了灵魂上。
很疼……
觉得透过杨敬华的眼睛，端木熙好像看见了另一个自己。
他的目光一暗，垂睑掩藏了所有的情绪。他将少年的头按在自己怀里，紧紧抱着对方。
“我在这里，杨敬华。你给我听清楚了，你不是什么怪物，你是我的影灵。”
看着这一幕，秦诗瑶隐约明白了什么。只是那样的猜测让她整颗心都坠入深谷，那些隐藏的深刻的感情，似乎在流着血大声嘲笑着自己。
别想了，秦诗瑶。她对自己说，别总是这么敏感。端木熙只是……只是对每个人都很好而已。她压下心里的酸涩，对着司徒律恶狠狠喊道，“司徒律，你在说什么鬼话？你再说那两个字，信不信我打烂你的牙齿！”
“哈哈，秦诗瑶，你还不知道吗？你袒护的那个影灵可是个怪物！你现在护着他就不怕他以后恩将仇报吗？”司徒律尖着嗓子，怪异地笑着。
这声音让秦诗瑶顿时毛骨悚然。
司徒律恶意地看着端木熙，“上次我就想问了，端木熙，你到底养了一个什么怪物啊，你看看他，他的灵魂几乎是被浸泡在血里。这么浓厚的黑暗，究竟要杀了多少人才能聚集起来……”
“闭嘴！”发觉怀里的‘人’隐隐发抖，端木熙冷声喝道。
“怎么，被我说中了？”司徒律不甘示弱，继续尖利地喊道：“端木熙，我真没想到身为阳冥司的你竟会藏着这么一个可怕的东西，你难道不害怕有一天会被这东西弑主吗？”
“我说闭嘴！司徒律！”端木熙彻底发怒了。
秦诗瑶被吓了一跳，呆呆看着端木熙。
直到这时，端木家的其他人姗姗来迟，他们才从院子口赶过来，就听见自家少掌门不顾形象的怒叱，怀里紧抱着的分明是杨先生，这幅画面说不出的怪异。
这还真是稀奇了，他们记得上次少掌门发这么大的火，应该是两年前为了那位的事了。
而这一声怒叱，却也让杨敬华恢复了神智。
“端……”杨敬华犹豫地开口，只吐出这么一个字便消了音，因为他第一次看见青年的表情如此阴沉。
之后，他浑浑噩噩地跟在端木熙身后，这次司徒律刺杀端木少掌门未遂，被逐出端木家，哪怕司徒家再不满也只能作罢。
只是司徒律临走前看着他的异样目光以及那些充满恶意的话深刻在心里，抹除不去。
他说自己是……怪物。
或许他真的是怪物？不然的话，那些突然出现在脑海中的杂乱的声音又是什么呢？他们也是那样称呼自己是怪物。
杨敬华沉默地垂下头，轻轻张合了一下右手，之前的疼痛已经消失了，但那种被刺穿的冰凉感却是刻骨铭心。
“你是傻瓜吗？”右手被一股温暖紧紧包住。端木熙揣着他的手捂在怀里，话语间满是心疼，虽然还是板着脸。
“我……”杨敬华张张口，又不知该说什么。
“为什么要替我挡那一刀？”端木熙问。
“我不知道。”杨敬华摇了摇头，茫然地看着端木熙。
只是不想亏欠什么，不想让他受伤，不想违背自己许下的承诺。
承诺，是什么承诺？他努力想要回忆起来，却是沉积了太多的混杂记忆冲击得他头疼欲裂。
“果然是笨蛋啊。”端木熙叹气，拍了拍他的肩膀，“听我说，忘了司徒律的那些话，不要多想。”他一顿，语气严肃，“你记住，无论发生什么，你都只是我端木熙的影灵，明白吗？”
杨敬华抿唇，没有作声。端木熙便转过身淡淡说道，“走吧。”
杨敬华看着青年不算宽厚的背影，那些杂乱的记忆片段起起伏伏，终于拼凑在一起。
他便看见了一个熟悉的画面。
那人，同样的黑色风衣，银白发色，瞳色冷清。他对自己说了什么，之后便转身离开再也没有回头。
他想要喊他的名字却发现自己根本发不出声音。
恐惧一时间充满了内心，他不禁朝前小跑了两步想要抓住端木熙的衣角，衣角却从他的指尖划过，杨敬华慌乱之下，端木熙却突然停了一下脚步，握住了他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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