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敬华活了这么多年从未见过如此大的场面。
上百条红色绸带自上垂下随风飘舞，来自最前方的祭祀台传来一股极大的威压，他只是靠近就感受到来自灵魂深处的震撼。
他知道端木家有着多大的影响力，也知道端木熙绝非常人，但当他迎着成千上万人的注视，那极大的压迫感让他彻底反应过来，端木熙这个人的存在究竟象征着什么。
所以，他到底跟的是一个什么样的人物？
大脑一片空白地跟着端木熙顺着长长的阶梯朝祭祀台走去，周围的议论声清晰地传入耳内。
“那便是端木家的少主，当真是一表人才，不愧是有史以来最年轻的阳冥司。”
“听闻这端木少主今日是收了一位影灵，却不知这位影灵先生是何来历，竟会被端木少主看中。”
“……”
他的两腿一软，有些哆嗦。他不过是一介普通人，从来都是在台下仰望别人的他如今顶着这么多双眼睛，他承认，他怂了。
浑浑噩噩地被端木熙拉着走上祭祀台，一脸懵逼地跟着跪了下来，然后看着端木熙站起身拿起一柄长剑，那长剑通体银白，剑锋三尺七寸，锋锐无比，剑身不知为何打造，却散发着凉薄的寒光，剑柄刻有精致雕花，系金黄剑穗，玉珏流苏。
青年双目凝重，指捻符纸，赤红火焰凭空燃起。符纸上金红咒印腾空缠绕在长剑周围，华美绚丽。众人皆屏气凝神，近乎崇敬仰视祭台上青年的一举一动。
再见他剑锋急转，长剑破空，杨敬华只觉耳边气流瞬急而过，那人启唇低吟。
“一日为灵，终生为影。灵气共生，命魂无分。吾等苍生，拜服于世，阴阳调和，万物皆宁。”
剑破符纸，他瞪大眼睛，只见那人持剑，剑尖离他不过三寸距离，而燃烧的符纸在他额间化作一道流光烙印在他的灵魂中。
他这才知道那竟是端木熙的生辰八字。
他震惊地对上青年平静无波的双眸，端木熙的瞳色很浅，初次见面时他总觉得这双眼睛宛如冰霜寒冷，而后见久了，又觉得那眸背后似潜伏着什么强烈的情感。
看不透，摸不清。
他蠕动唇瓣，黑眸中倒映着那白衣青年的身影，他站立在祭台上，双手摊平，周身金光蔓绕宛如天神降临，如此景象竟使他灵魂一悸，不禁打了一个战栗，眼前幻想万千瞬息。
他似乎在哪里见过他，这般熟悉的画面熟悉到哪怕他已死去，也已经深深印刻在灵魂深处。那也是一个银发的青年，与眼前的人如出一辙，面容俊美，身姿卓越，唯一不同的是他的眉眼更加温和，看着自己时总是温柔地微笑着，那份独一无二的温柔脆弱得令人心疼。
悲伤不由从眼角滑落，支离破碎的记忆在他的识海中沉淀碰撞，在青年清冷的唱祭下，他恍惚看见了另一片天地。
昏暗的世界，天空龟裂成蜘蛛网状坠落，发出刺耳的轰鸣。腥红的土地白骨累累，遍地可及残肢断臂，怨魂横生，群魔乱舞。一棵巨大的参天大树冲天而起，那树上结满了肉色的茧，隐隐能看见茧里有黑色东西在蠕动着。
而后，破裂的天空外侧突然伸出一只巨爪撕裂了大地，再往更深处望去俨然是一双暗紫色的眼睛冰冷地盯着自己。
他看见自己踩着无数尸体白骨走去，漆黑的长发披散在干裂的土地上，顺应着灵魂的引导，他缓缓开口。
【上合天道，下应黄泉。夫物芸芸，个归其根。吾谨天命，行于大道。万物并作，天地相合。】
他的声音与端木熙的声音重叠在了一起。
他就是我吗？
杨敬华茫然了。
此时，祭台，仪式还在继续，众人只是赞叹这场仪式浩大，没有人发现这位新任影灵的异样。
他的眼睛愈加的空洞，那双黑色眼睛似承载了无数复杂的情感，因太多太深，浓郁如墨宛如深渊。他一眨不眨地凝视着青年，深邃的眼睛似乎要将他的灵魂都要吸走。
而后，在端木熙的惊愕下，原本纯粹的黑色涌现一丝丝紫色光辉。
【你还真是一点都不省心，小影灵。】
【你是谁？】他猛然惊醒，发现自己仍在祭台上，仪式已经到了结尾，一切如旧，什么也没有发生，而他方才所见的那些画面只是一场幻象，此时他竟有些忘记自己究竟看到了什么。
唯独记得的只有无尽的红色。
他刚才……到底是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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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还真是一点都不省心，小影灵。】
【竟然连这么重要的事情都忘记了。】
【快点想起来，小影灵，这一次不要再重蹈覆辙了。】
记忆里有一个人不断呼唤着自己，但是他忘记了。
杨敬华再次回神，认契仪式早已经结束。他疑惑地看着周围，刚才似乎有人在对他说话，但为什么他又记不起来了？
虽然只是这么一瞬间，也让他抓住了一丝蹊跷，自他来到端木家开始，过去很多没有注意到的东西逐渐浮于水面。
说起来的确很奇怪，对他说话的人是谁？他所看见的那些东西到底是什么？端木熙为什么会收自己为影灵？他想不通。
为什么选择了他？正如那些来自世界四面八方的杰出人士所说，端木熙既然如此出色，为何偏偏选择了最普通不过的自己？
他不明白，似乎他离端木熙越近，便是越深地陷入谜团之中。
“端木熙，你这个笨蛋！大笨蛋！”少女气急败坏的怒吼让杨敬华回过神，他发现自己不知不觉竟然已经走了回来。
“秦……”
“杨敬华！”他还未叫全少女的名字，秦诗瑶却是充满杀气瞪着他。“凭什么啊，凭什么你就能随意进出他的卧室？”
“呃……”他茫然地眨了眨眼睛，发生什么事了吗？还是说端木熙那家伙又说了什么话惹她生气了？
“那个，秦诗瑶。”见少女鼓着脸，满脸忧郁，他多少有些同情，“你别生气了，端木熙他……”他有些为难，那边是未来要讨好的老板，这边是要好好相处的未来老板娘，两边皆得罪不起啊。
“不要给我提这个名字！”她怒目瞪他，“那个大笨蛋就让他一个人过去吧，哼！”说完，她怒气冲冲离开了。
“哎？”杨敬华疑惑地看着少女的背影，又看向被紧闭的大门，耸了耸肩膀。
算了，反正也不关他的事。
不过，竟然惹女生生气，他这位老板还真是不够绅士啊。杨敬华暗自吐槽，推门而进。屋子里很暗，端木熙神情疲倦地坐在床上，似乎在沉思什么。
杨敬华将身上那件礼服脱下放在桌上。
“喂，端木熙。”
“什么？”
“你刚才对秦诗瑶说了什么，她那么生气？”他走到端木熙身边坐了下来。
“这与你有关系吗？”端木熙瞥了他一眼。
“当然有关系了。秦诗瑶好歹也是我未来的老板娘，你们俩若是感情出现矛盾，遭殃的那个人可是我。”他振振有词道，“更何况，让女生伤心难过可不是大丈夫所为。”
“呵，你倒是很关心你女神。”青年冷冷瞥了他一眼，重新躺了下来。
“那是自然……额，不对。”他猛然觉得自己这话不太对劲，连忙解释道，“这也是因为我很关心老板你啊，你看你性格这么糟糕，我这才来端木家一天就发生了这么多事情，连今天认契仪式上都有人来捣乱（司徒律）。”说到这里，他掰着指头一个个算着“那位二小姐和你的关系似乎也不怎么好，唔，端木熙，你的人际关系似乎真的挺差的。若是继续这么下去，你可要小心孤独终老哦。”
“你又知道什么？”端木熙冷嗤，“你觉得我性格糟糕？人际关系差？你有什么资格说我？更何况即使那又如何？他们如何不满那是他们的事情，说到底，他们也只敢在我面前过一过口舌之瘾，到了最后还不是依赖我生存？”
杨敬华听此，只觉得内心一阵冰冷。
“这个世界的法则便是如此，强者为尊，弱者只能依附强者生存，而我只要足够强就够了，至于其他的事情与我无关。”青年说完，捂住眼睛，似是太过于疲惫，嘴角的笑容显得极其讽刺。
杨敬华眼神黯然，他知道端木熙说的都是实话。
一直以来，他都知道自己面对的是什么，他知道自己很弱，有很多事情是他无法插手其中的。
狐妖当时不屑嘲讽的神态深刻印在脑海里，而自己是如此不堪又如此不甘。
他暗自咬牙，死死捏住拳头，努力不让自己的身体颤抖。
没错，一直以来他都清楚地明白自己不得不依附端木熙，这个认知从他走进端木家开始就存在了，他承认端木熙说的没错，但为什么他却觉得如此难过。
他甚至不知道，他是为了如此弱小的自己而难过，亦或是为了眼前这个青年而感到难过。
“端木熙。”他微垂着头，长发顺服垂下洒在白色的被单上，细弱的脖子看上去异常的脆弱。
少年的身上散发着抑郁的压迫感。他缓缓抬起头，漆黑瞳孔隐隐划过一丝暗紫，硬生生为那张清秀的脸添上一丝疯狂与邪魅。
而在端木熙意识过来时已经晚了，他突然伸手按住端木熙的肩膀，强势地将他按在床上。
“你总是说所有人都要依附你生存，而那些灵鬼不过是窥视你的力量，那么，我呢？我也是他们的一员，如果有一天我抢走了你的力量，你又当如何？”
杨敬华俯视着端木熙，他不得不赞叹，端木熙果真是上天眷顾的宠儿，强大的灵力，美丽的外表，绝佳的天赋……这本该是令所有人羡慕嫉妒的存在此时却茫然地看着自己。
柔软的银色短发柔顺地散在枕头上，浅色无措的眸一眨不眨望着他，竟使他又一次感受到来自灵魂深处的那个莫名的情感。
他也很奇怪自己此时的反应，他应该怨怒这人的态度，但当望进这双眼睛的时候，他看的有些痴了。这眉眼，鼻梁，薄唇，肌肤相贴的触感都让他觉得似曾相识。
但他们明明相处不过一天而已。
端木熙眼中的茫然只是一瞬间，很快就化成了一潭深水，看不清，触不着。
“你若真的想要我的灵力，尽管拿去。”出乎意料的是，端木熙丝毫不在乎自己被几乎冒犯的姿态压在床上，而是认真地向他提议。杨敬华愣了，傻傻地看着他。
“但前提是，你……能拿到吗？”
“你什么意思？”杨敬华恼了，这是看不起我吗。
“想要夺走我的力量，你至少要打赢我才行，不过，现在的你能做到吗？”青年说。
他咬牙切齿，是的，他做不到。
“不过，如果你真的这么想要得到我的力量。”他别过头，看着被风掀动的窗帘，有些出神了。
“我可以告诉你一个方法。”
“哦？你这么好心？”杨敬华挑眉，嘴角勾起一抹坏笑。
青年闭上眼睛，淡漠地说，“还记得认契仪式上我的生辰八字吗？干我们这一行的人自己的生辰八字若是被有心之人得知，不用你动手，就会有数不清的人来找我麻烦。到时候你就可以坐享渔翁之利了。”
“端木熙！”他咬牙切齿，瞪着眼前这人真想咬死他。
“……”青年沉默了一会儿，缓缓开口，“我是认真的。”
“你就这么急着找死吗？”杨敬华觉得这人简直令他无言以对。他翻了个身躺在端木熙身边，扭头见青年依然保持着被禁锢的姿势，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的。杨敬华无声叹气，他果然不知道这家伙到底在想什么。
说着奇奇怪怪的话，举动也奇奇怪怪的。像是生辰这么重要的弱点竟然毫不避讳地告诉了自己，那自己到底在纠结什么？
因为那红毛狐狸一句“不信任？”
想不透。
端木熙这时说话了，他的神情难掩疲倦，“老实说，我并不怕死，死亡对于我而言已经司空见惯了。”
“想要我命的人有很多，更何况，我也活不了那么久。”
“别说这些丧气话。”听到这里，杨敬华又心疼了，“你才多大一点啊整天想着死的，这是你现在该想的事吗？年轻人就要有点朝气，你的寿命还长着呢。你看我现在都死了，还上了你的贼船，你若是整天想这些事情，那我的工钱以后谁来付？”
青年抬眼惊讶地看着他。
杨敬华别扭起来，总觉得自己刚才竟像个小孩一样和他较起真来，当真幼稚，撇了撇嘴角，“既然你的生辰是这么重要的事情，就这么告诉我没有问题吗？如果被其他人知道了呢？”
“目前知道我生辰的除了太奶奶和我，便只有你。”不知想到了什么，青年眼底含笑，之前那些悲伤压抑的气氛一扫而空。
“那就好。”他长长地松了一口气，端木熙见着觉得有趣，又说道，“怎么，你之前不一直嚷嚷着想要夺走我的灵力？现在又不想了？”
他瞪了青年一眼，冷哼，“就算真的夺走了对我有什么好处？更何况，我之前已经发过誓了，既然现在我是你的影灵，你是我的老板，那我们就是一条船上的人，保护你可是我的职责所在。”他说得振振有词，铿锵有力。
“行了，别拍马屁了，你的小心思能瞒得过我吗？”端木熙坐起身，心道，只怕这家伙是怕自己挂了没人付他工钱吧。
“不过，思想觉悟不错，值得表扬。”他眼角微挑，轻笑地舀起一勺糕点塞进少年嘴里。
“唔……这什么？”嘴里突然出现甜腻的东西，他有些惊讶，他还以为自己死了就不能吃东西了。
“你女神亲手做的早餐。”
“端木熙，我恨你！”他怨念地瞪着他。为什么他就能天天吃到女神做的爱心早餐，真是羡慕嫉妒恨啊。
不过很快他就反应过来自己根本就是被耍了，按照契约，他和端木熙命魂相连，端木熙死了，自己八成也得跟着魂飞魄散，到时候找谁哭都来不及。而这家伙从刚才就是在看自己笑话吗？
愤愤不平地抢走端木熙的早餐，他更悲哀地发现自己竟然只有靠端木熙作为媒介才能摸到实物，所以，如果想要吃到美味的食物，他必须要将这位大爷伺候好了。
可恶啊，这日子还能好好过下去吗？杨敬华一脸苦逼地扑倒在青年的床上，表情很受伤？
“很难过？”
“废话。”翻了个白眼，他不想理他。
端木熙挑眉，其实刚才他是真的有些难过的，但当被这人训斥时，他竟会有些开心。哪怕他没有告诉杨敬华，他其实是真的没有多长时间能活了。
不过也许在他仅剩的生命里，他能有所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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