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惊人记忆力的关系,苏理从小到大就是个多梦的孩子。她在梦里见过刚刚出生的自己,在自己出生后不久就去世的祖母,趁年幼不省事偷偷欺负一下还在摇篮里的自己的堂哥,悄悄捏着自己的脸逐字逐句地教自己喊“姐姐”的堂姐,和对自己的降生充满爱与喜悦的父母。那些支离破碎的画面总是出现在她的脑海里。在小苏理刚刚经历的时候,她还不明白那些反复倒回的记忆是什么。她向来是个迟钝的孩子,后知后觉是她的最擅长的事情。
比如血统意外觉醒那一日自己是受了何人的牵连,比如母亲言行举止中表明她绝对不会如父亲所说只是个没有血统的普通人,比如堂姐曾经对自己有过一次欲言又止背后到底意味着什么。
那是苏理刚进狮心会时候发生的事情了,作为苏茜的后继者,施耐德教授的学生,苏理受到了狮心会和执行部很好的培养,也拥有着很高的权限,可以自由出入狮心会的活动室和档案室。考试前夕抢不到图书馆的座位时,她也会带着自己的课本和作业到狮心会活动室自习。
然后她无聊的时候看完了档案室里狮心会创立以来从二战到如今所有记录,包括残留的没有被校长昂热带走的少有关于梅涅克·卡塞尔的资料。像是一篇用血写就的革命史诗,1900年,狮心会创建者梅涅克为了从天空与风之王手下救走自己来自清朝的朋友路山彦,发动了他的灭世言灵“莱茵”,和他来自清朝的朋友路山彦的尸体,与天空与风之王李雾月在“夏之哀悼”事件中一起灰飞烟灭。
“李雾月。”苏理喃喃念着这个名字,她知道自己身上由血统继承而来的力量,正是来自那条龙。
那一日苏茜进屋的时候,苏理正翻到关于中世纪龙族的传说,充满了血腥与暴力的羊皮卷的影印件。苏理看不懂他到底在说什么,但意外看得很着迷。
因而苏茜在她肩膀上拍打的时候,苏理吓得手一抖,书卷就掉在了地上。
“你在看什么?”苏茜从地上捡起来那份文件,拂去了上面的灰尘。
等她看清那是什么的时候,苏茜脸色立即就变了。苏理有点困惑地看着姐姐苍白的脸,小声问道:“怎么了?”
“你这是从哪里找出来的?”苏茜把目光转回到苏理身上。
苏理往书架上指了指:“就在那里啊。”
“你能看明白吗?”苏茜看着苏理的眼神带上了一些忧虑,苏理不是很明白。
于是她诚实地摇头。
“那你能记住吗?”苏茜换了一个问句,但是她俩都知道问题的答案。
这次苏理点了点头,“我能。”
“不过我真的看不太懂上面写的是什么。”她期期艾艾地补充。
“没有关系,其实我刚开始也没有看懂过。”苏茜说,“但是你以后总会明白。”
“这是一道护身符,如果你以后不进执行部,只是搞学术研究的话,应该不会用到它的那一天。”苏茜摸了摸她的脑袋,“记住,不是遇到危急情况,不要用它。”
“这是一条不归路,我只是希望你不要踏上这条路。”
苏理那时候不明白这份礼物意味着什么,但是当时间流转年岁渐长,危急关头前记忆再次降临,她总是会明白。这种事情常常发生,所以苏理往往在事情发生许久之后才意识到多年前的真相是什么,往往和自己当初所看到的表象完全相反。
好在这次,当那个手上纹着龙的男人从密室里走出来的时候,苏理立即就意识到了一件事。面前这个黝黑而健壮的男人,绝对不会是近藤本人。
而且那个男人,也并没有完全相信自己的话。
分析出这个男人身份并不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情,苏理想来,可能是因为对方并没有想过会有人撞破自己的入侵现场,所以连最基本的掩护都没有做。如果他就是近藤本人,他大可以在发现自己存在的时候厉声喝问对方是谁,但是他没有。反而是鬼鬼祟祟潜伏了一段时间之后,确定没有异常情况才敢露头。
从屋子出来的时候苏理顺手在门锁上贴了一段胶带,是以前学到的开门小技巧之一。果不其然,在苏理离开没多久,那个男人也走了出来。原本她做好了胶带被男人发现撕掉的准备,实在不行她也可以继续刚才未完成的暴力拆门事业,毕竟前面还有入侵者,她完全可以浑水摸鱼把它伪装成前一个入侵者的入侵痕迹。
然而男人只是把门虚掩上,就匆匆离开了。
总感觉有些名不副实呢,龙先生。
右手手腕上纹着的龙很容易就能让人推测出此人的身份,自从苏理为了调查近藤作案记录看完了横滨所有的都市传说,这些活在传说中的人的身份对她来说都不再是什么秘密。但传说中可以随机应变完成自己的即兴表演,收拾好所有同伴搞砸的烂摊子的龙,为什么会出现在日本传说中的杀手近藤的房子里,还能在对方家里的密室接听别人的电话,接受别人给近藤的委托呢?
说不过去呀。
“所以你放弃了原本的计划?”尾崎红叶问。
说这话的时候她俩正坐在一座狭小的院落里喝下午茶。热烈的阳光从树荫间隙下沙一般地流下来,耀眼的光斑在桌子上跳来跳去。
“我其实本来想直接把他扣下来带回港黑的。”苏理老老实实地说,“因为我目测了一下他的体型,觉得他应该打不过我。”
“然后呢?为什么最后放弃了。”尾崎红叶拂了拂杯盖。
“因为我怀疑他有同伙,虽然不能确定,但是防着一手总不会错。”苏理端着茶杯吹了一口气,“而且说到底试图刺杀巴贝尔的人会选择委托近藤也只是港黑的猜想吧,如果我扣住了近藤或者龙,再或者别的什么人,那些人还可以选择委托其他什么人或者组织完成这次刺杀。”
“比如港黑本身。”苏理嘴角翘了翘。
尾崎红叶抬眼看着面前神采飞扬的少女:“分析得很有道理,然后呢?”
“龙离开之后我回去重新翻了一遍密室,确定了屋主人确实是近藤无疑。而且这个近藤在某种意义上出乎我的预料。”苏理露出陷入回忆的神色,“找到近藤已经部分确定了当初对刺杀任务下达的猜想,虽然现在任务到达的对象似乎出了点问题,但依然在我们能控制的范围内。如果我们掐掉了这条线,对方还可以通过其他途径雇佣其他人。但我们显然不能把所有有嫌疑的人挨个排查一遍。”
“不是‘我们’,而是‘我’,这是小理你必须一个人完成的任务。”尾崎红叶纠正了一下她的说法,“于是你选择了对近藤的放任?”
“龙不是近藤,而且他可能猜出来我知道他不是本人的事情。但他至少选择了表面上不揭穿我,愿意陪我演下去。当然他就算当时揭穿了我对他自己也没什么好处。”苏理慢条斯理地分析下去,“不过我的贸然出现可能会对他的计划造成一定的影响,龙可能会防止我揭穿他的身份,对他的刺杀计划做出一定的改变。”
“但我至少能够将对象锁定在近藤和龙两个人身上,破坏掉他们的计划也会容易些。”
“很好。”尾崎红叶品了一口红茶,“但是我有一点不明白,既然当时小理并没有被龙发现,为什么又要主动出声引起对方的注意呢?”
“欸?”
“这是个很难回答的问题吗?”尾崎红叶放下杯子,神情有些诧异。
“当时我没想那么多,”苏理一边回想一边回答,“大概就是想看对方脸上出现惊慌失措的表情吧。很多时候行为背后并不需要什么理由支撑的。”
“我当时这么想,就这么做了。”
“看不出来,小理你原来是这么恶劣的性格。”尾崎红叶语带笑意。
突然被红叶姐这么形容,苏理觉得有点委屈:“也没有吧,只是有时候脑子转的速度跟不上身体而已。”
她从来不是什么聪明的人,她早就知道这一点。
“是吗?”尾崎红叶摇了摇头,也不再就这个点继续问下去,“那你是怎么跟他解释你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那里的。”
“我说我是雇主,希望他能帮我杀一个人,久仰近藤大名找到这里。”
“你要杀的人是谁?”尾崎红叶扬起了一边眉毛。
“港口黑手党最年轻的干部预选,太宰治。”苏理把杯子重新搁在桌子上,“虽然我不觉得他能办到。”
“不过他还是答应了,以近藤的名义。”
他答应我只是为了暂时的敷衍,因为他不能戳破自己是入侵者的事实。但他可能知道我其实明白他不是近藤,所以一切皆是权宜之计,还要看我日后会不会插手,他才敢放心大胆地继续把自己的计划实施下去。
“所以我暂时不打算出手干涉到对方的计划,只要他一时半会儿不会闹出什么动静来。”苏理合上手掌,像是把什么东西牢牢地攥在手心里,“在他觉得十拿九稳开始收网的时候,才是我动手的时机。”
“所以你就为了调转他的视线,把他的目光转向了太宰治?”尾崎红叶垂下眼帘,“太宰要是知道你这么坑他,可能会生气的哟。”
“太宰君进了港黑之后混到如今的地步,想来这种来自杀手的针对也不是第一次见了,应该相当习以为常。”苏理托着腮,手指略微蜷缩再舒展,窗外的树被不知哪来的风拂过,碧青色的树叶纷飞着被卷走。她略微蹙了蹙眉。
“我给他的生活找点乐子,他高兴还来不及呢。”苏理把话说完,“而且龙当时只是为了敷衍我,势单力薄的他不至于敢对港口黑手党预备干部出手。”
“所以你当初那么说,只是为了试探他?”
“他还是不清楚近藤的行事作风,所以先应下来了。但我当初查看完近藤的作案记录,发现他在四月以前就已经销声匿迹,大概是打算金盆洗手了。如果真的有人以重金来请他出山,大概率他是不会接的,或者至少会有一段时间的犹豫。更何况我还没有说明具体的报酬有多丰厚。”
“他这么快就答应接受我的委托,反而让我确定了他不是近藤本人。”
传说中不管发生多危急的状况,都能非常完美地随机应变完成工作,有着龙纹身即兴表演的龙先生,看起来有些名不副实呢。
“虽然你说得这么顺利,但小理你看起来并不开心,”尾崎红叶指出这一点。
“我只是觉得眼前的状况有些熟悉,”苏理小声咕哝,“而且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是有一种不太好的预感。”
你相信你所看到的东西吗?
你所看到的事件发展,就一定是真实的吗?
完美完成眼下的任务之后,自己真的能顺利回国吗?
“希望不要出什么意外啊。”苏理想。她摊开自己的手,然后虚虚地笼了起来,像是抓住了什么不存在的事物。
随即她摊开手掌,一片青翠欲滴的叶子静静地躺在她白皙的手掌上,像是凭空出现的一般,在讲述另一个属于夏天的故事。
“春天已经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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