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新的机会

    鲁满堂不高兴了,“盼儿才多大,你怎么就说到嫁妆上去了呢!”

    “我们家日子不困难,盼儿参加劳动后的工分都留给她办嫁妆有什么不对的?将来再加上彩礼钱,都给她带着。”通常人家不会舍得给女儿这么多,可王巧针不想亏待盼儿。

    “我不是说你要给盼办嫁妆不对,我是说她还小,离嫁人还早呢!”

    “不小了,虚岁十七,盼儿生日又大,十六周岁都过了。”王巧针就说:“要不是盼儿一直上学,早就定亲了。”

    十六七岁是到了定亲的时候,而且还有一些已经结婚了。虽然《婚姻法》规定女方要满十八周岁结婚,但先办了酒席,到了年纪再领证的还挺多。可是鲁满堂不知怎么,就是不高兴,“你这是急着要把盼儿嫁出去?我一直觉得盼儿还是孩子呢。”

    “舍不得嫁人难道留在家里?”王巧针噗地笑了,“女大不中留,留来留去留成仇!”

    鲁满堂第一次意识到盼儿长大了,就要嫁人了,竟叹了一声气,“生下来才那么一点点儿,一转眼就十六七了。”

    王巧针这时已经将锅里的蒸饺端了上来,看丈夫的神色就笑了,用手肘推了推他,“今天陈队长媳妇又跟我提起她家的大儿子,我觉得还不差。”

    陈队长名叫陈福,原来是红旗九队的副队长,自己的副手,后来鲁满堂调到公社任副书记后他就是队长了——这个人鲁满堂还是认可的,在红旗九队也算是拔尖的了,脾气差了些,可特别肯干,在生产队里威信也特别高,而且他的大儿子建军的确是不错的小伙子,相貌堂堂,懂事能干,参军两年就在部队里入了党,着实挑不出什么毛病,也正能配得上盼儿,当爹的只得说:“无怪你今天突然就想到了嫁妆。”

    王巧针就笑了,“我心里其实愿意,可也没立即答应,俗话说得好,低头娶媳妇,抬头嫁闺女,陈建军是好小伙儿,我们盼儿更是好姑娘呢。”

    鲁满堂心里的别扭此时消散了许多,明白媳妇儿说得不错,便点了点头。

    王巧针重新接回了刚刚的思路,“我要给盼儿办一份厚厚的嫁妆,将来过日子有什么难处,能救急呢。就比如我们,要是没有我的嫁妆,那时候怎么能熬过来……”忽见盼儿带着弟弟妹妹们回来了,就转向孩子们说:“赶紧吃饭吧,你姐做的荠菜鸡蛋蒸饺好吃着呢!”

    虽然家里的日子在九队要算是拨尖的,但是鸡蛋依旧是难得的好东西,而春天才生发出来的荠菜正鲜,玉米面皮里又加了些很贵的白面,几个孩子欢呼一声赶紧洗手上炕吃饭。

    鲁盼儿又给每人盛了一碗大米粥,自从九队有了水田,每年家里都能分到些大米,今天熬了粥,配着蒸饺,一家人都吃得香喷喷。

    这时杨瑾走了进来,笑着打招呼,“正吃饭呢。”他估计着鲁家已经吃过了饭才过来的,不想还是早了。

    “插完秧又去看了看水渠,回来就晚了点儿,”鲁满堂说着便热情地招手,“杨老师,一起吃点儿!盼儿包的荠菜馅蒸饺味儿还不错!”

    “我在知青点儿吃过晚饭了。”杨瑾摆摆手,“你们先吃,我等一会儿。”

    王巧针和盼儿娘俩儿才不听他的反对,早起身拿碗筷,装了一碗饺子和一碗稻米粥放在桌上,“杨老师也一起吃点儿吧。”

    农家日子都不富裕,但是来了客人却都特别热情,赶上了饭时一定要让饭的,杨瑾本不想吃,可那荠菜鸡蛋馅蒸饺的香气一直往他的鼻子里钻,且他亦知道鲁家不比别人家,粮食充足,便笑着接过筷子吃了两个荠菜馅饺子,“味道可真好,我们知青点也包过几次,就是差多了。”

    “你们能包出饺子就已经不易了,哪像我们家盼儿四五岁上就会做饭了呢,”王巧针就笑,“杨老师再吃几个!”

    杨瑾说什么也不肯再吃了,坚决地摇着头,“我已经吃撑了。”鲁家日子虽然比别人家好,但也不过好上一点点儿而已,这荠菜鸡蛋馅的饺子总归是少见的东西,未必能包太多,自己不好多吃的。

    一时鲁家吃好了饭,盼儿端了碗去厨房洗,王巧针抹了桌子,沏了茶送来,“这是老鲁前些天去县里开会带回来的茶,杨老师尝尝。”

    茶在农家也是稀罕物儿,给自己沏茶是看重自己,杨瑾都懂得,却也不说感谢的话,那样在农家会显得生分,笑着喝了一口,赞一声,“真是好茶!”才是正确的方法,他便也这样做了,然后拿出一包烟打开抽出一支递过去,“鲁副书记吸支烟。”

    鲁满堂天刚亮早出家门,带头插了一天的秧,傍晚又去检查了水渠回来,这会儿吃饱了又喝了一大碗茶,再点了一根烟,觉得一身的疲惫都散去了,靠着墙笑问:“杨老师,盼儿说你找我,什么事?”

    “是这样的,我听鲁盼儿说初中毕业就不读高中了?”

    “原来是这事儿啊,”鲁满堂就点点头,“当初盼儿高小毕业时,我就不想让她读了,还是杨老师说她学习有灵性,才让她继续上了初中——这孩子学习不错,年年在公社初中都考第一,文化已经足够用了。”

    “杨老师也知道我们家,”王巧针也说:“盼儿读初中毕竟就在公社,每天晚上都能回来做饭、喂猪喂鸡——若是上高中,就要到县里住宿,挖水渠时老鲁不必说了,要没白没黑地盯着,我也要在工地住上几个月,丰收和丰美怎么办?家里的鸡、猪怎么办?”

    杨瑾想起父亲给自己讲的故事,杨家就是再没落也要竭尽全力培养子弟,不管是男孩还是女孩,都要读书明理,但是农家显然是不懂得这些道理的,而且鲁家的确有难处。

    鲁副书记是个特别勤劳肯干的的人,他带着几十户人家,硬是用锄头、铁锹修了一条水渠,将村旁的洼地改造成水田,把每年都要吃返销粮的红旗九队变成了公社里工分最高的生产队,成了县里农业学大寨的一面旗帜。如今他成了公社的副书记,主抓农业生产,目光早就不再局限于红旗九队一个生产队,而是要为整个公社修水渠,改造良田。

    妇女队长王巧针夫唱妇随,与男子一样下田种地不算,每年农闲时挖渠也与男人一样吃住都在工地。

    因此鲁盼儿小小的年纪就得负担起照顾弟弟妹妹的责任了。也不只鲁家如此,整个红旗九队,甚至公社差不多家家都这样,女孩子读到初中的已经不容易了,到了高中就更是凤毛麟角。

    “鲁副书记,妇女队长,你们可不能重男轻女呀!”杨瑾开着玩笑说。

    鲁满堂不服气,“我们要是重男轻女,能让盼儿上初中吗?”

    “盼儿能写会算,在队里已经是文化最高的姑娘了,再读高中也没用,迟早也要回村里种地,现在回来还能多挣两年工分呢。”王巧针又补充,“跃进还小,回家也不能参加劳动,才让他继续上学的。”

    鲁副书记和王巧针早习惯性地按寻常农家人的思路安排女儿和儿子,为了照顾弟弟,鲁盼儿晚一年上学,并且,在求学的路上,她也要把最好的机会让给鲁跃进。这些思想流传了几千年,深深地刻在了骨子里,他们甚至并不觉得。

    杨瑾特别心疼鲁盼儿,她是自己教的第一批学生,也是最聪明最出色的,不知不觉中,他将自己的期望都寄托在她的身上。所以,他要为鲁盼儿争取,“谁说鲁盼儿一定要回农村种地的?她成绩非常优秀,可以争取推荐读大学呀!”

    这两年公社是有了推荐上大学的名额,挑选政治思想好、身体健康、20岁左右,有一定文化程度的贫下中农子弟进大学读书,做为鲁公社副书记满堂当然知道,可是他从来没往自家想过,“推荐上大学的名额实在太少了,前年、去年我们红旗公社都只有一个。”

    倒是王巧针第一次听了这样的消息,瞪大了眼睛问:“如果推荐读了大学,就是国家干部了吧?”

    杨瑾点头,“对,大学毕业就是国家干部了。”

    “老鲁,那就让盼儿也上高中吧,万一能上大学当国家干部,那可就有了城市户口,吃商品粮了!”

    城里的日子可比农村好多了,鲁满堂不由得动了心,自己虽然年纪大,又是公社干部,可好多次的事实都证明杨老师是对的,但是,“要是那样就好了。不过因为名额少,去年好几个人都打起来了,我总不能帮着自己家孩子抢吧……”

    “我知道副书记不会为自家谋私利,不过我们不是抢,而是公平地竞争。你们家出身好,鲁盼儿还特别优秀,名额为什么不能给她呢?”

    “最近中央领导提议复课,国家恢复了更多的大学,我想过两年推荐上大学的机会还会更多一些。”

    “另外,高中毕业后不只能推荐上大学一条路,还有参军、招工,或者当民办老师……总之,多受教育,她将来会有更多的机会。”

    鲁满堂和王巧针相互看了一眼就一起点了头,“那就让盼儿也上高中吧,不管怎么样有很多机会呢。”

    杨瑾笑了,他就知道鲁家一定会答应。这对夫妻虽然还有许多旧思想,但毕竟接受了很多新观念,见识也比寻常农家人高,又真心疼孩子——当年鲁盼儿高小毕业时,自己也很容易就说服他们继续送女儿读书。

    鲁盼儿上高中的事说定了,可杨瑾并没有忘记鲁家的实际困难。就笑着帮忙出主意,“修水渠时可以让丰收和丰美跟着我到知青点住,饭也在知青点吃,你们家交点粮食就行了。”鲁副书记从当队长时就对自己特别关照,自己一直记在心上。

    “不用了,不用了,”鲁满堂和王巧针异口同声地说:“杨老师已经很忙了,我们再想办法!”他们相信杨老师,是相信他有见识,懂得多,但是让一个二十来岁的小伙子照顾孩子,却不会放心。

    而且,杨老师与自己家非亲非故,没有那样的道理。

    王巧针就说:“盼儿四五岁的时候已经学着做饭、带着弟弟妹妹们过日子了,丰美也该学学了。”

    丰美和丰收是双胞胎,丰收是哥哥,丰美是妹妹,可是有了家务,第一个想起来是还是丰美。不过农家就是如此,男人是主要劳力,在田里辛苦一天,回家后就不会再做家务了,而哪怕王巧针这样的妇女队长下田做了一天的农活,回到家里也一样要担起大部家务的。

    很多事情不可能一下子都改变过来,而且,丰美学着做些家务也没有什么不好的,杨瑾便笑着起了身,“那我就走了。鲁盼儿聪明肯学,将来一定会有出息。”

    王巧针站了起来送客,“盼儿真就如杨老师的话才好呢。”

    鲁满堂落在后面,“杨老师,你的烟忘在桌上了!”说着几步赶上来将烟盒递过。

    杨瑾摆摆手,“这盒烟是别人送给我的,我不吸烟,鲁副书记就留着吧。”其实烟是杨瑾刚刚买的,为了与鲁副书记更好的搭话。

    鲁满堂是直肠子的人,哪里能想到这么多,“那我可收下了,还是大前门呢!”他虽然是公社副书记,一个月有三十二块九角钱的工资,但从来舍不得买三角八分一包的香烟,就连一角多钱的大生产也不过偶尔买一盒,多半时间都是卷了自家种的烟丝吸。

    杨瑾迈出屋门就看见鲁盼儿正在洗碗,赶紧擦了手上的水走过来相送,“杨老师要走了?”

    “走了。”杨瑾答应着,又向鲁家夫妇笑着摆手,“不送,不送。”

    鲁满堂就向女儿说:“杨老师让你还继续读高中呢。”

    “那家里怎么办?还有丰收和丰美……”

    王巧针就笑了,“你就听杨老师的话继续上学,家里的事我和你爸自有办法。”

    鲁盼儿就笑了,她很喜欢上学的,也憧憬着杨老师说的大学,“太好了!”

    杨老师看着鲁盼儿亮闪闪的眼睛,心里也特别地高兴,自己成分不好不可能上大学了,但是他希望鲁盼儿能去,抬手就要拍鲁盼儿的脑袋,半路上却收了回来,虽然在他的心目中鲁盼儿就是一个小女孩,但其实现在她已经长大了,自己不好再拍她了。于是他便从中山装的口袋里抽出钢笔,郑重地说:“鲁盼儿,上了襄平县高中后一定还要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这只笔鲁盼儿认得,杨老师一直带在身上,每次杨老师抽出笔拧开笔帽写字的时候,她都觉得好看极了——杨老师好看,笔好看。写出来的字也好看。

    现在这只笔要送给自己了!鲁盼儿说不出的激动,双手接过笔认真地点头,“杨老师放心,我一定年年考第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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