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盼儿放学回来,走到红旗九队村口迎面遇到杨老师,赶紧停下脚步笑着问侯,“杨老师好!”
杨瑾停下自行车微微一笑,“放农忙假了?”
“是!”鲁盼儿脆生生地回答。虽然已经从小学毕业快两年了,可是她每次见到杨老师还都觉得与在小学时一样,特别亲切。
杨瑾也习惯性地点点头,“农忙假这一个月别只顾着干活,有空了要温温书,假期结束很快就毕业考试了。”
鲁盼儿走得有些急,便抹了一把额上的汗说:“杨老师放心吧,我一定还考公社中学第一名,给杨老师争气!”
“也不只是要给老师争气,初中的知识学得扎实,到了高中继续学习也不难,你要一直保持名列前矛,将来争取推荐上大学!”
杨老师以前就常鼓励自己上大学,所以鲁盼儿很小的时候就知道了大学是个非常好的地方,有一度也特别想往。不过,公社中学的老师们却从来不提,她上大学的心思慢慢也就淡了,而且,“杨老师,我爸说我初中毕业就不上高中了,到队里参加劳动呢。”
“噢,”杨老师沉吟一下,“鲁跃进上高中吗?”
鲁跃进是鲁盼儿的弟弟,他出生那天正好公社干部来红旗九队宣传“大跃-进”,爹就给他起名叫跃进。姐弟俩只相差一岁,同一年上学,也同时是杨老师的学生。鲁盼儿就理所当然地说:“跃进当然还要上高中,他就是留在家里也不会干活儿。”
杨瑾下乡几年了,深知农家女孩要比男孩多担负许多,特别是长女,做饭洗衣、喂猪喂鸡、带弟弟妹妹……就比如眼前的鲁盼儿,差不多要担起一半家务,而与她只差一岁的弟弟却什么也不用做,就又问:“鲁跃进放学就去玩了吧?”
“今天放学早,他是跟同学们去玩了。”鲁盼儿早习惯了,笑着说:“跃进比我小,他虽然淘气了点儿,可也没忘记杨老师的话,学习从没落下过,期中在公社中学考了第五呢!”
杨瑾就又点点头,“你回家吧,晚上我去找你父亲有事说。”
“嗯,等我爸回来我告诉他。”
女学生这是急着回家做家务呢,真是懂事的孩子。杨瑾有些心疼,轻轻地摇了摇头,便又叫住她,“鲁盼儿!”
“杨老师,还有什么事?”鲁盼儿转回身,重新站在杨老师面前,一双眼睛黑白分明,亮晶晶的。
杨瑾便从口袋里拿出一把糖放在她的手上,“恰好还有几块糖,你拿去吧。”
鲁盼儿四、五年级是跟着杨老师读书的,每每回想起来,那真是一段甜蜜的时光,杨老师时常会用糖奖励优秀的学生,每一次都她得到的最多,因为她是杨老师最最优秀的学生。
每每吃过糖,鲁盼儿还会把糖纸都留下,用清水泡上一会儿,玻璃糖纸的褶皱就会散开,捞出来晾干夹在书里,特别漂亮,她小学的课本每本书里都夹着许多花花绿绿的糖纸。
过去鲁盼儿每一次得到糖都会非常高兴,她喜欢那甜蜜的滋味在口中绽放,可是现在却不肯接了, “杨老师,我长大了,不吃糖了。”
“你长大了?”杨瑾又看看鲁盼儿,过去的小姑娘果然变成大姑娘,个子长了起来,细细黄黄的头发变得乌黑发亮,脸上白里透着红,可他还是笑着将糖塞到她的手中,“确实长大了——但你总还是老师的学生。”说着骑上自行车走了。
是的,鲁盼儿也觉得自己会一直是杨老师的学生呢,她便接过了糖,五彩缤纷的玻璃糖纸,里面包着各种颜色的水果糖,好看极了,她数了数,十一颗,这么多!
转过村口的大榆树就见双胞胎鲁丰收和鲁丰美与一群孩子玩扔沙包,就喊他们,“先跟我回家,放下书包喝点水再出来玩儿!”
双胞胎有点不情愿,“我们还不渴。”可是他们都是姐姐带大的,所以见姐姐招了招手只得听话地背起放在榆树下面的书包跑过来了。
鲁盼儿便拿出两块糖,“一人一块!”
双胞胎的眼睛都亮了,赶紧剥了糖纸放到口中。
丰美含着糖口齿不清地说:“期中考试的时候杨老师就奖励我一块糖。”
“我也得了一块!”丰收得意洋洋,却问:“姐,你怎么有糖?”
当然也是杨老师奖励的了,不过鲁盼儿没说,丰收和丰美要是知道了,一定觉得杨老师偏心自己,“在公社供销社买的。”
“上初中可真好!”丰美眼睛亮晶晶的,“再过两年我也去公社上初中了,到时候也能买糖吃!”
供销社是有水果糖,鲁盼儿跟着同学进去看过,放在透明的玻璃柜子里,五彩缤纷又亮晶晶的特别好看。不过水果糖很贵的,要九角六分一斤,家里只有过年时才会称一两斤,而她从来没想过要买。
丰美信了,可丰收还有些疑惑,“姐,你哪来的钱?”
“有糖吃就吃吧,不许再问了!”鲁盼儿有钱,她时常替妈妈在供销社给家里买东西,但她不会乱花一分,因此干脆地拿出长姐的威严将丰收压住,再从衣襟里面拿出挂在脖子上的钥匙打开门,
家里的门钥匙除了父母以外只有自己才有,跃进太毛燥,只怕他把钥匙弄丢了,而双胞胎又小,不放心他们。
丰收和丰美刚刚玩兴正浓不想回家,现在到了家里却果真渴了,每人喝了一碗凉开水,放下书包就又跑出去。
鲁盼儿在后面喊了一句,“晚上别忘记回来吃饭!”自己也放下书包,喝了凉开水,将一颗水果糖放在嘴里开始做家务。
农忙假才开始放,但其实红旗九队的春耕已经先开始了——红旗九队与其它八个队只种玉米不一样,有一片新开出来的水田,水稻插秧要更早几天,伺弄起来也更辛苦,爸爸十多天前就回到村里抓春耕,妈妈是妇女队长,也和队里所有的壮劳力从早到晚泡在水田里。
家里的活儿只要不急的都堆着呢。
鲁盼儿着含着甜丝丝的糖块把家中从里到外收拾擦抹了一遍,一大盆脏衣服洗了晾好;喂猪喂鸡;又到地里采了野菜,最后进厨房做饭,春耕时最累,要做些好吃的。
因为有了水田,红旗九队从过去公社里工分最低的生产队一跃而成为最高的,社员的日子比过去都好过多了,而鲁家更是排在前面,要知道当年这片水田就是爸爸当生产队长时带着大家修的,也是因此爸爸被提拔为公社的副书记,每个月拿三十几块钱工资呢。
家里的日子在红旗九队是最好的,鲁盼儿一下子就拿出五个鸡蛋。
鲁满堂和王巧针回到家,一进门就看到满院子晾着衣服,几只鸡悠闲地踱着步,一股香气自厨房里散了出来,夫妻俩相视一笑,“明天放农忙假,盼儿今天回家早。”
鲁盼儿听了声音出来,“爸,妈,水打好了,你们洗洗吃饭,我去喊弟弟妹妹!”才走到门口,却又回过头,“爸,我放学回来路上遇到杨老师了,他说晚上来找你说话。”
“杨老师说什么事了吗?”
“没有。”鲁盼儿摇了摇头,“杨老师只告诉我温书准备考试。对了,他还说让我上高中呢。”
“上高中有啥用?”鲁满堂很不以为然,“初中毕业就行了,我才高小毕业,你妈只上过几天扫盲班,不也把日子过得挺好?”
王巧针也赞同丈夫,“咱们队里年轻姑娘中你是第一个初中毕业的了,会写字会看工分就足够了——再说我们家里活计太多还真忙不过来呢。”
鲁盼儿就说:“我已经告诉杨老师我不上高中了。”虽然相信杨老师,也相信大学特别美好,但那实在离鲁盼儿太遥远了,遥远到她怎么也想不出大学到底有多好。相反,她对家里的难处一清二楚,爸爸一年到头早出晚归到公社上班,春种秋收时回生产队也只有更忙的;妈妈差不多每天都要下田,弟弟妹妹又小,自己不上学了,正能担起家务,也能给家里多挣几个工分。
“杨老师是大城市的人,和咱们农村人不一样,”鲁满堂就说:“听说他的父母都是大学的教授呢,特别有学问的人。”
“也真是可怜呐!”王巧针也感叹,“杨老师刚到我们队里时才十几岁,就跟盼儿现在差不多大,长相和穿着像戏台上的才子一样好看。不过他个子虽然高高的,却单薄得很,从没烧过火做过饭,更是一点农活儿也不会干,连禾苗和杂草都分不出来!”
鲁盼儿第一次听到这样的故事,她认识杨老师的时候,杨老师就已经是站在讲台上的老师了,她一直很景仰的,所以觉得十分有趣,便停住脚问:“那他学会了吗?”
“当然学会了,现在农忙时他不是一样下田?”鲁满堂就说:“但杨老师是有学问的人——他来那年队里刚开出水田,大家各自估算的亩数都不一样,他量了量就算出来一共多少亩地,原本许多人还不大信,后来县里派了测量队,测出来的数目一点儿也不差;还有杀虫剂,他看看说明就知道怎么配,有一次公社的技术员记错了,幸亏有他,要不我们九队的粮食就全完了……”
“那杨老师就是读过大学的吧?”
“他才多大,哪里读过大学?”鲁满堂说:“当年队里办高小选他当老师时,他告诉我他上到初三就停课了——过去初中都是三年,后来才改成两年的。”
王巧针一面洗手一面说:“其实杨老师就比盼儿大四岁,今年虚岁才二十一,周岁二十。”
鲁盼儿有些吃惊,“我一直以为杨老师是大人呢。”比自己大许多的大人。
鲁满堂就说:“一个人出门在外,不管多小也得立即变成大人,再说杨老师毕竟是北京来的人,懂得比大人们都多。”
“盼儿也长大了,”王巧针的目光却一直落在女儿身上,这个春天女儿的个子又长了不少,眼见着比自己都要高了,身段儿也变样了,不觉就说:“你回家后挣的工分就自己留着吧。”
“为什么要自己留着?”鲁盼儿不解地眨了眨眼睛,“家里的钱当然要放在一起呀。”
很显然,女儿没明白自己的意思,王巧针就一摆手,“你不用管了,赶紧叫跃进他们回家吃饭。”
看着女儿走远了,王巧针就笑了,“这么大了,连置办嫁妆都不懂。”
本站所有小说均来源于会员自主上传,如侵犯你的权益请联系我们,我们会尽快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