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四

    夜深,大厅人烟散去,杯盏茶凉,热闹过后这种长久的寂静更显落寞。

    这里温差比他想象得还大。

    卧室门外。曲岭惜嫌冷,将半条薄棉被披在自己身上,从头到脚裹住,只露出一张春意盎然的脸,像一只兔子。

    他嘴角牵起一个温柔的弧度,又甜又软:“谢谢你,今天晚上很开心。”

    异乡他地,两个互有好感的人相识相遇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如果此刻说这话的人不是曲岭惜,而是别的什么驴友,严立会以为对方在邀请他进房间,并且在这寂寞的夜晚用温度来熨帖身体。

    事实上,酷爱旅游的严立,遇到的这种短暂的浪漫情|事,只多不少。

    可正因为对方是曲岭惜。严立完全不敢造次。

    把曲岭惜含在嘴里,他都怕化了,恨不得将天上的星辰摘下来送给他,怎么敢做这种激进的举动。

    于是,再怎么春心萌动,严立依然克制住自己。

    大半都阖着的房门,也证实着严立的猜想,曲岭惜并没有邀请他过夜的意思。

    严立心脏砰砰跳,忍住搂住对方的冲动:“岭惜……”

    曲岭惜打断他,“我明天恐怕不能和你同行了。”

    严立纳闷道:“为什么?”

    曲岭惜眉眼温和,耐心道:“你们导游不是说明天往兰木湖出发吗?我不是。我准备去隆不山。”

    众所周知,隆不山是离凉城最近、也最有观赏性的雪山。曲岭惜当初决定来凉城,就是源于几张明信片。

    三四张明信片只字未写,照片是绵延不绝的雪山。它们被凌乱地夹在一本小说里,放在父母书房的书架上。要不是曲岭惜为写毕业论文,去书房找素材,还真翻不出这么美的明信片。

    可以说,曲岭惜这趟来凉城,就是来见见这座雪山的,对其他景点的兴趣,都没有对它的大。

    严立立刻改变主意:“我可以和你一起去。”

    “严立……”

    曲岭惜少有这么认真地叫他的名字,严立怔住了,半截话就落于唇齿之间,并没有吐露出来。

    严立怔楞之时,他听见背后传来一道关门的动静。接着,就是靴子踩在旧地毯上发出的声音,沉稳而有力。

    他耳朵挺灵,还能从中听出一些皮质之间摩擦的小声响。

    这就是对面房客开门、关门而已,可莫名地,严立却感受到了从背后传来的无声压力,仿佛有人用深邃的目光瞥了他一眼,让他登时喘不过气来。

    曲岭惜只把门留出了一道缝隙,严立整个人又严严实实地堵在他的眼前,对于对面的情形,他一概不知,余光只瞥见两个挺拔的身形,极具有存在感地往走廊尽头走去。

    曲岭惜微微出神。

    片刻,他回过神来,面对着严立,继续刚才的话题,“我这次来,就想一个人去雪山。”

    严立看着他,说不出一句拒绝的话来。

    这个人,天生拥有别人拒绝不了的光环。

    走廊转弯处。

    一挺拔男子好奇道:“老大,你刚刚在看什么?”

    他身旁的男人没有一丝迟疑地走下楼梯,目光却停留在大厅角落的一处桌椅上。那方方正正的桌子上,落了两大盘子的松子壳,还有些落网之鱼零星地散落出来。可以想象罪魁祸首是多么爱松子这类坚果。

    简直是松鼠精转世。

    “没什么。”男子口中的老大,淡淡地收回视线,“想起了一个故人。”

    从这里到雪山,不远也不近,自驾需要两个小时。曲岭惜早在昨天就关于租车的事询问了民宿老板娘。

    老板娘帮他联系了一个本地人,能够当天载他来回。

    曲岭惜来之前多少做过一些功课,知道老板娘给出的价格十分优惠,并没有坑他的意思。

    约定好的时间是早上六点,曲岭惜难得早起,收拾好背包,坐在大厅的吧台旁等司机过来接他。

    陆陆续续的有游客下来吃早饭。

    老板娘忙不过来,就把还在赖床的小儿子叫起来。小儿子睡眼惺忪地揉着眼睛,要给曲岭惜倒奶喝。

    曲岭惜说:“……眼屎。”

    小儿子愤愤不平,“我洗过脸啦!”

    曲岭惜心想分明还挂在眼角,他看得一清二楚。但曲岭惜没有固执地和小孩子计较,只是阻止说:“别给我倒羊奶,我不喜欢羊。”

    小儿子“砰”地一下放下杯子,气呼呼道:“你闻不出来吗?这是牛奶。”

    曲岭惜停顿了两秒,说:“谢谢。”

    小儿子嘟囔着说:“怪不得阿玛说你不是罗布哥哥,原来你真的不是……”罗布哥哥哪有你那么坏。

    再一次听到罗布这个名字,曲岭惜脸色有点怪异。他生来天之骄子,自然不喜欢世界上存在另一个和他长得相似的人。但说讨厌,又称不上。反倒是勾起了他对这个“罗布”的好奇心。

    曲岭惜斯文地喝着牛奶,主动闲聊说:“你也认识这个罗布吗?”

    小儿子本来还有些不情不愿地伺候曲岭惜,听到他提罗布,整个人像蹦起来似的,得意洋洋地说道:“当然,罗布哥哥对我和阿妈可好啦。我最喜欢罗布哥哥,他也最喜欢我。”

    曲岭惜心想,这小孩真是天真。如果他口中的罗布哥哥全天下最喜欢他,那么怎么可能离开这小子。

    显然这只是这小子的自作多情和异想天开。

    “哦。”曲岭惜故意扫兴道,“那他人呢?”

    果然闻言后,这小子的表情就耷拉了下来,怂怂的,像个表情包。

    曲岭惜忍住得逞的笑意。

    小儿子给了曲岭惜两块看不出形状的饼,“虽然阿妈说罗布哥哥是回家了。但我觉得那是阿妈骗我的。他应该和阿爸一样变成了星星,然后在天上看着我们。”

    天上?罗布和这小毛头的父亲去世了?

    曲岭惜咬了一口硬饼,却如鲠在喉。

    他后悔提到这些了。

    小儿子却误解了他的意思:“哈哈哈……你肯定吃不惯我们这里的饼吧。”

    曲岭惜嘴硬道:“嗯。是地麻做的吗?”

    小儿子说:“是啊。其实我也不喜欢。”

    这倒是稀奇。

    曲岭惜说:“你不是凉族人吗?”

    “是啊。”小儿子一脸“你是白痴”地瞅着他,“那你是海边人也一定喜欢海鲜吗?”

    说得非常有道理。

    曲岭惜好奇问:“那你们平时早上吃什么?”

    小儿子反问:“你吃什么?”

    曲岭惜想了想自己一个人住的时候几乎省略这个步骤,没好意思说实情,回忆了一番高中时期曲妈妈为他做的西式早餐,说:“不同花样的三明治和燕麦酸奶吧,偶尔也换换全麦吐司和美式黑咖。”

    “哦。”小儿子说,“那我不喜欢那些。我也没怎么吃过。我们年轻人就吃豆浆油条和包子。”

    说着,这个小子就从厨房端来他口中的这些食物。

    曲岭惜:“……”

    他说:“你叫什么?”

    小儿子绽开一抹活泼四射的笑容,一口大白牙闪瞎眼。

    “嗨,远方来的客人。我叫一玛,你可以叫我小一玛。”

    ——

    接他的司机是个外表和内心一样淳朴的凉城汉子。也不知他在这条一百多公里的路上来回行驶过多少次,对它如数家珍,连哪个路段比较颠簸都知道得一清二楚,偶尔还会提醒曲岭惜“这里有个坡,注意安全”或者是“这里比较平稳,你可以放心玩手机。”

    可曲岭惜哪里会用宝贵的时间去玩手机,沿途的风景已经美不胜收。

    车里的CD全是凉族民谣系列,一首首热情洋溢。凉城的风,把曲岭惜冷淡的心吹热了起来。

    平稳路段,百无聊赖。

    曲岭惜也算拍够了,想多留点相机空间给雪山的风景,也就慢慢停下来不停“咔擦”“咔擦”的声音。

    司机笑道:“你是坐飞机过来的吗?”

    他回说:“嗯,昨天刚下机场。”

    司机赞道:“那你竟然没有起高原反应,看来适应得很好嘛。”

    这点也是曲岭惜觉得奇怪的,他身体不算特别好,甚至有点羸弱,这些年通过慢跑、游泳之类的健身提升了一些。

    可他来之前还是有点害怕的,毕竟起高原反应的游客不计其数,也有不少令人心惊胆战的新闻。

    曲岭惜来之前是做了不少心理准备的。

    结果别说是严重的高原反应,他连轻微的都没有,非常自如,天生就适合来这块土地。

    曲岭惜低头查看刚刚拍下来的沿途风景,即便车窗已经拉上,风已经把他偏长的秀发吹得凌乱无比,怎么来回拨都整理不好。

    索性他也不太在乎这些,只是心醉于自己美好的拍摄技术。他从背包里拿出那几张曾经暗无天日地夹在小说里的明信片,几番对比了一下,并不觉得自己的技术比专业得差。

    司机扭头看到了明信片,笑道:“哇,拍得真美。”

    曲岭惜说:“本地没得卖吗?”

    “有啊。”司机直视着前方的路段,“当然有。我们有专门卖明信片的纪念店,照片还是请专业摄影师拍的,但像你手里的这几张……我以前没看到过。”

    曲岭惜对明信片的来源很感兴趣,询问了他口中说的纪念店地址,差不多有四五家,用手机便签记录了下来。

    离雪山还算远的路段时,这段壮阔秀丽的风景已经深深地浸入曲岭惜的眼里。他去过不少地方,却没有任何一个像这座山脉一样,给予他心灵上的震撼。

    曲岭惜的心脏怦怦乱跳。

    这就像什么呢?

    像是他等待了十多年的爱人,寻寻觅觅,终于在这一刻,揭开眼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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