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三

    她弟弟。

    这个假装冰清玉洁二十多年的男人。

    竟然把真实的手机号码给了一个认识不到一天的陌生人。何况这个男人普通得像是沙滩上一粒最常见的沙尘,除了起风时迷住人眼,没别的作用。

    曲灵默然半晌,忽道:“阿弟。”

    姐姐很少有这么正经叫他的时刻,曲岭惜觉得稀奇,稍稍竖起了耳朵。

    只听曲灵压低嗓音,用很严肃的语气和他说道:“如果你被绑架了就咳一声。”

    曲岭惜:“……”

    他啪地切断了电话。

    曲岭惜心中的准姐夫倒是轻笑了一声,“阿惜怎么了?气得你这番脸色。”

    曲灵哀叹了一声,悲伤道:“我怀疑他中了降头。”

    老板娘在他上楼之际,曾有嘱咐过一句,说晚餐时间是在六点到七点之间,望他准时下来用餐。

    下午的大好时光,曲岭惜慢悠悠地洗了个澡,从衣服堆里找到一套棉质睡衣换上,粗糙地擦了下头发,连发梢的水分都没有沥干,就大喇喇地踩着楼梯下来。

    每踩一步,老旧的木质楼梯发出一声“嘎吱”的声音。它在寿命的最后关头终于忍不住发出呐喊,提醒主人尽早修复。

    他边走楼梯,边拿着手机刷游戏,落在有些人眼里,这还是一件有风险的娱乐活动。

    一句熟悉的“小心”才把曲岭惜换回现实中。他循着声音望过去,不由感到惊讶——

    严立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见他的目光瞥过来,还友好地露出一抹恰到好处的笑容。

    那句小心就是他说的。

    单是严立一个人的出现,曲岭惜倒是没感到几分意外。民宿老板娘在交代这些时,严立本人就在他身边待着。

    两人居住的民宿相隔并不远,第一次找过来有些麻烦还是因为人生地不熟,记住路以后十多分钟就能走到。

    严立有想和曲岭惜一起用餐的想法,并不让人感到意外。

    让曲岭惜惊讶的却是,楼下大厅竟然一改下午的冷清,人满为患地拥挤着。客人们按亲疏远近自发地找了位置坐,如果不是严立早来为他留了座位。今天他恐怕连饭都吃不上。

    人多饭差点没位置坐。

    曲岭惜下来的动静着实有点大。

    谈天的、畅聊的、喝酒的、抿嘴微笑的,齐刷刷地抬起眼眸往楼梯方向望去。大多数人只是下意识这么做,之后就重新回归自己的生活,只有少数女孩的目光流露出少许的惊艳之色。惊艳过后,也平淡了下来。

    像晚风吹过叶稍,轻舟拂过湖面。有动静,但稍纵即逝。接受目光洗礼后的曲岭惜松了一口气,他没有哗众取宠的癖好,庆幸自己难得穿了一件最不像睡衣的睡衣。

    严立微笑地招呼他下来。

    曲岭惜也没推拒,就坐在他身边,在薄薄布料下的手臂,不可避免地和严立的西装摩擦了一下。

    曲岭惜秉持着怎么舒服怎么来的衣着态度。在他洗漱完毕后,就穿了一件大了两个码的长袖,裤子也是宽宽松松的,像是穿了大人衣服的美少年。才刚从充满雾气的浴室里出来不到两分钟,他温热的皮肤上还残留着一点没有洗干净的残余。

    是薄荷味的。

    非常好闻。

    严立想,简直令人神魂颠倒。

    他想着想着,动了动手指,鬼迷心窍地触碰了一下曲岭惜白皙的颈后快要自动消失的泡沫。

    触碰,轻柔得像是抚摸。

    曲岭惜:“……”

    他的鸡皮疙瘩全部跑出来,汗毛受了极大的刺激后反应强烈地竖起来。

    他努力忍住没躲,脖颈触到那陌生的手指,也只是往后小幅度地缩了一下。但他的五官并不受他的大脑控制。

    严立最会察言观色,他察觉到曲岭惜脸上一闪而过的厌恶,心脏砰砰砰地跳动了数下,对自己冲动的举动懊恼不已。

    在一片谈天说地之中,这两人却顿时陷入僵局,放置在热热闹闹的环境中,实在有点尴尬。

    严立尝试性地在曲岭惜的陶碗中倒了一些酒液,当做无事发生一般,展颜说道:“你应该也知道,这是凉族人最喜欢的地麻酒,你喝喝看。”

    严立以为曲岭惜向来是矜持倨傲的。他们之间顶多只有一丁点的暧昧,还是他努力争取,曲岭惜才勉为其难施舍的一点。今天他突兀地做出这种举动,说好听了是摩擦触碰中的撩,说难听点就是猥琐、骚扰。

    曲岭惜应该不能接受他刚刚这样的举动,现在这类简单粗暴的下台阶方式,未必能打动他。严立已经准备好对方的冷漠回答或者是一声不吭。

    曲岭惜却只是敛下眼皮,虽说整个人像是受了巨大的挫折和委屈一般,但表情已经缓和了下来,轻轻地嗯了一声。

    严立以为自己有了幻听,这句嗯落在耳边,甚至夹杂了一丝歉疚和微不可闻的示软。如果不是他以前和曲岭惜从未有过交集,严立差点会怀疑曲岭惜这是在努力让自己接受他,所以对刚才的逃避有些歉疚。

    但……没必要啊。

    严立很快就把这个荒谬的想法甩在脑后。

    曲岭惜按照他说的,抿了一口酒,还未彻底咽下,当下就蹙了蹙眉心。

    严立哈哈大笑,说道:“你怎么那么可爱?”

    曲岭惜并不觉得自己可爱。

    严立忍俊不禁:“是不是有点苦?”

    曲岭惜只摇了摇头:“喝不习惯。”入乡随俗,眼前有一半是凉城人,他难得把那句差点脱口而出的“难喝”两个字给咽了下去。

    上次曲灵给他喝什么奇怪的玩意儿,他就是说难喝的,表里如一,十分实在。

    哪像现在,什么都要委婉客气一下。

    凉城盛产牛羊肉。曲岭惜挑剔得很,对牛肉还成,不太爱羊肉的膻味,每次火锅拒绝涮羊肉总被室友痛心疾首地怨怒道:“小肥羊是火锅的灵魂!”

    至此他的室友四年没吃到火锅的灵魂。

    一道道佳肴,几乎都是大菜硬菜,什么手抓羊肉、大烩菜、灌汤包子,可大多都是荤腥油腻。别人都是大块吃肉大口喝酒,曲岭惜吃下一些后,也算心满意足,就不再食用。

    他桌前有一盘松子,耳边是纷纷扰扰的杂音。

    那双修长美丽的手正一刻不停地剥着松子,机械化的操作让这双手的主人微微有些出神。

    我明明给了他号码。

    可为什么对这种简单的触碰还如此忌讳呢?

    曲岭惜出神地想。

    等回神过来后,曲岭惜就感觉手下整整一盘的松子竟然被没剩几颗。

    抬眸一看,严立已经把曲岭惜的松子如数剥好,然后一颗颗圆润饱满的松子就被放置在灰色的瓷盘里。

    他笑着把盘子慢慢地推向曲岭惜。

    见曲岭惜发呆,严立又指了指自己盘子上未剥的松子,打趣道:“喜欢吗?这些我也剥给你。”

    喜欢松子。

    但不是特别喜欢你。

    曲岭西沉默片刻,心想自己也许、还算、挺喜欢他?

    否则为什么给他号码,否则自己为什么那么难受都没躲开他的触碰?别说曲灵想不通,他自己也想不通,鬼使神差的就这样了。

    他会和他谈恋爱吗?

    严立是个好人,他也吃了他剥的松子。

    如果不谈,像个渣男。

    ……可这也太快了。曲岭惜认为自己并没有准备好,他甚至连严立的下半张脸都没有记住,只记得他那双好看的眼睛。

    如果要形容有多上天入地的好看,甚至比过天上星辰,那也未必。那就是一对内双眼,眼皮窄窄的,偏狭长。他今天下午就百度过这种眼形,好像叫做睡凤眼,因为懒洋洋得像睡不醒一样,因此得名。

    曲岭惜觉得百度错了,哪里看起来像睡不醒。他不知道怎么形容,心中只有觉得好看这四个字,仿佛与生俱来就是为了他的审美长的。

    他问过严立,有没有人夸赞过这双眼,严立的反应显然是“有、但不多。”所以说全世界都喜欢,那不可能。

    只是恰好击中了自己。

    天色已经慢慢沉下来,屋内的白炽灯照得整个大厅如昼一般,温酒热菜、余烟袅袅,本来室内不算很热的,胜在人多吵闹,整个空间像是要蒸腾起来。

    就在这熙熙攘攘的笑声、聊天声中,老式的木板门传来几声急促的敲响。

    一个稚嫩的孩童音喊道:“阿妈,我的阿妈,快开门。”

    曲岭惜只有在下午见过的老板娘急急忙忙地从厨房走出来,身上点满油渍的围裙还没有摘,就将门栓抽开,迎着自己的小儿子接过来。

    谁知小儿子身后还站着两个男人,曲岭惜没多大好奇心,也就顺着大厅内大部分人的目光施舍了一眼。

    屋外太暗,距离太远,并看不清来人的容貌,只能看出门外这两位不速之客应该都很高,站在更后的那一位,眉眼几乎要与门沿的高度平齐。

    只一眼,曲岭惜就失了兴趣。他虽然不矮,但迟迟没到一米八这一门槛,碰到这种得天得厚的高个子,一下子还来了两个,齿缝间竟然有点酸意。

    这一点严立就很好,只比他高个一两公分。就算以后谈恋爱站在一起了,也挺般配。

    屋内是热的,屋外却是冷的。大门一开,屋外的风毫不留情地刺过来。曲岭惜本就穿得不多,这样一来,确实有两分寒意。

    这大厅内和曲岭惜有同样想法的人并不少,隔壁桌一个女人还瑟缩了一下肩膀,不太满意地说道:“快关门!”

    老板娘仅仅怔愣了片刻,就立刻把屋外的人迎进来,把大门紧紧地关严实。

    陌生的气息裹挟着丝丝的凉意从曲岭惜身边穿过。这行从外面来的人,正从他的背后擦身而过。

    曲岭惜正心不在焉地吃着严立给他剥的松子,就他的角度,余光只瞥见一双皮制军靴和从毯子里露出来的麻花辫。

    原来不止是两个男人,还有一个受伤昏迷的小姑娘,她被抱在怀里遮了个严实,所以他起初没看出来。

    天底下的辫子大同小异,曲岭惜哪能记住那么多。但他却唯独记得这根绿色的、旧得有些磨毛的发绳。

    今天刚见过的,那个卖烟的小女孩。天底下能忍头发上有点绿的人并不多,所以曲岭惜记住了。

    他还依稀记得她的梨涡很好看。

    这女孩怎么了?下午不还是好好的吗?这一切像一团雾水。他正待多看两眼,那行人已经随着老板娘的脚步,匆匆上楼。

    邻座有个小男孩,跟着爸妈亲子游来的。

    他笑呵呵地拍着手,说道:“妈妈、妈妈我知道,这首诗我们刚默写过。”

    曲岭惜听到一道幼稚的童音摇头摆尾、好似大人地说道:“刚刚那个场景,可以用一首诗来形容。”

    他的父母问:“什么诗啊?”

    小孩一板一眼地背:“唐朝刘长卿的诗。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上周我们刚默过。”

    小孩一背完,就用亮晶晶的目光小狗似的盯着父母看。

    心软的母亲温柔地连连夸赞。

    父亲却忍俊不禁,笑道:“别的不说,这外头除了冷一点,哪里来的风和雪。”

    小孩一听,知道自己形容错了,难过得快要哭了。

    曲岭惜吃着松子,心想虽然没有风也没有雪。

    但刚才的画面确实像极了当初语文书上描绘着的插图。

    ——无风、无雪,深夜归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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