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9章 黍离之悲

    袁蒲圻苦笑道:“贪官们若无利可图,又拿甚么孝敬他们老子?既拿了他们的孝敬,这老子说不得得给儿孙们大开方便之门,又岂会管百姓之死活。”

    杨过勃然而起,握着拳绕着桌几转了两转,俊眉深锁,一时呆住。他自幼与小龙女隐世长居,起初于外界一干人事并无几分热情,便一路眼见南下,不免见到路边枯骨,战场遗骸,也不过唏嘘两声,同情两声而已。直至在襄阳助郭靖守城抗敌,激起家国之恨,一腔少年血性方有倾泻之处。却也只知战乱以致民生凋敝,对外族心生愤恨,却不知跗骨毒蛆,更在萧墙之内。一时间,他又是愤慨,又是悲伤,更多的却是疑惑与茫然,不由喃喃道:“大宋民不聊生,我瞧倒不如北方百姓,虽日子也苦,至少还得一饭果腹。”

    他话音方落,袁蒲圻当即愤然而起,竟唬了他一跳,只见他脸色发青,怒道:“你在浑讲些甚么?”

    杨过一时为他气势所摄,半退一步跌坐在榻上,迟疑道:“我,我只是忽发此想,随,随口说的。”他也不知自己对错,只是见袁蒲圻一副忿然之态,平白觉得理亏而已。

    韩宿在旁淡淡笑道:“伯夷叔齐不食周粟,饿死在首阳山上,当今之世,似这般忠贞之士能有几何?杨兄的话本也没错,百姓无非求得温饱,哪管是谁家天下?”杨过当即附和道:“是是,我正是此意,这天下姓赵还是姓李,与百姓何干?”

    袁蒲圻听他二人所言,眉心戾气更盛,双眼瞪如铜铃,死死盯着他二人,似要将这两个糊涂小子一齐捏死方罢。杨过心感不妙,暗暗朝郭芙打了个手势,暗暗握住酒壶,若他发难,好立即应付。

    哪知袁蒲圻呆了良久,目光转向窗外,仰首无奈得叹了口气,唱道:“叹黍离之愍周兮,悲麦秀于殷墟。惟古昔以怀今兮,心徘徊以踌躇。”

    他的声音激昂排宕,却又低沉悲凉,幽远绵长间似有满腔愤恨,又蕴无限哀伤,使得闻者一时愤懑不平,一时伤心难遏。杨过随着他的目光看向窗外,只见夜月皎皎,行人熙熙,模糊听得呼喊叫卖,一片繁华景象,脑中却不由浮现血污荒芜,浮尸千里,白骨累累,似有鸦哭。待袁蒲圻回过头来,果见韩杨二人都止不住落泪,韩宿尚能自持,杨过却已伏在案上呜呜咽咽哭了起来。

    郭芙见状,心中奇怪:“这老头歌中虽也隐含内力,但毕竟不能同外公的碧海潮生曲相比,怎么杨哥哥这样失态?”她虽也自幼承教,但郭靖粗犷,黄蓉懒散,终不能与黄药师教女相提并论,故而她虽对曲调音律明了一二,却于词中深意一窍不通。正因如此,她一不为音律所惑,二不为词意所感,方安稳呆在梁上。

    半晌袁蒲圻方叹道:“哭些甚么?”杨过摇头,窝在手臂间仍是哭泣,韩宿道:“曲调伤感,词句苍凉,千古伤心莫过黍离之悲,闻者能不落泪?”袁蒲圻不置可否,又问杨过道:“你呢?”杨过抹了把泪,方觉得不大好意思,嗫嚅道:“听着伤心就哭了,哪有为甚么?”

    袁蒲圻略感一丝欣慰,接着问道:“想到甚么了?”杨过想了想道:“想了很多,一时说不清,这会儿已记不得了。”韩宿道:“伤亡感悼之语,思之伤神,今朝有酒,何妨一醉?”说着竟自举杯喝了一小口,冷笑道:“生生死死,国兴国亡,想得开了,又有甚么?我之生死,无益国家之兴亡;国家兴亡,难救我来日之必死。”

    杨过知他身有旧疾,却不知竟事关生死,听他感叹,一时想到自己,暗叹:“他说得不错,我身中情花毒,至今不知能否解救,每每得一希望,却又付之东流,今次纵借兵救得襄阳,救得百姓,于我自身又有何益?我若死了,郭伯母依旧有手段搬兵回援,可见这世上有我没我,竟没甚么区别。”他天生一副古怪脾气,一时自伤自怜起来,吞了两口酒,便想掀衣走人,甚么蒙古大宋,打生打死,尽皆不愿管了。

    却听袁蒲圻道:“战乱经年,民生凋敝,大宋朝廷确不好,或有一时豪杰出世,远如汉高祖斩蛇起义,近有□□皇帝黄袍加身,百姓得有安居之日,若一朝沦丧异族,我亿兆汉民皆沦为猪狗,供人驱使淫辱,为一饭之果腹以致百年不得翻身,那才是大祸临头!我辈力量虽微,却不知一人尽力,集百人可夺镇,集千人可守城,千万人则可改天换地,反之,一人生死已矣,百人受人屠戮,千人受人鞭策,千万人受人驱使,不知何时方终。”

    韩宿闻言忙压低声音喝止道:“袁掌柜,隔墙有耳,你不要命了?”袁蒲圻闻言哈哈一乐,谈笑间豪情纵生,挥手道:“楼阁之内我握着公子的小命,楼阁之外城郭之内,岂非公子一人的天下,我怕甚么?”

    杨过却听得振聋发聩,他从来只道郭靖终日“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却不知他为何为了那南宋昏君奸臣坚守终年,更不明白以黄蓉之聪慧精明,岂不知大宋国势已颓,大厦将倾?今日方知于国尽忠,乃是忠于一国,而非忠于一人,若自己逾墙而走,与阵前脱逃何异?不禁心中含愧,背渗冷汗,听得他言,又登觉热血沸腾,恨不得即刻杀回襄阳,与郭靖共同抗敌。看向袁蒲圻的眼神中也增了几分尊敬之色。

    郭芙于梁上见杨过被那中年人说得激动莫名,也不由神向往之,险些从梁上摔下来,连忙伸手扒紧,虽弄出稍许声响,但底下三人皆聚精会神,谁也未曾注意。

    杨过胸中义愤之气渐平,见韩袁二人容色渐和,他远扬之心更去,一门心思在借兵借粮上,眼珠一转,想到一事,眼神往二人身上扫来扫去,心中立生一计。当即掰手合计了一翻,皱眉道:“小弟有一事不明,想请问韩兄。”

    韩宿抬手容他问道:“小弟虽不经家事,但米多少钱一斗,盐多少两一斤,小弟还是清楚的,怎么算来,这笔买卖都是韩兄吃亏啊。”韩宿抿嘴一笑,轻轻摇了摇头却未接话。

    袁蒲圻听他二人说话,先是一怔,蓦然一愣,忽然上前给韩宿施了一礼。韩宿吓得一怔,惊退半步,杨过连忙上前将袁蒲圻扶起,韩宿不知他何意,一抬头,却见杨过暗暗摆手,只得问道:“袁掌柜何故如此?”袁蒲圻惭愧道:“韩公子故意让利于袁某,数万粮食运往沿海救济灾民,袁某不知感恩,今日还误会公子,心中实在惭愧。若非杨兄弟开解,今日若误伤公子,某何以为人?袁某此为,一来赔罪,二来沿海百姓感激公子活命之恩。”

    韩宿嘴角冷笑,刚要讽刺两句,却见杨过手指微动,暗示他上前还礼。他心虽不忿,但也知江湖中人喜怒瞬息而变,此非善地,不可任性而为,只好上前随意还了一礼,淡淡道:“袁掌柜不辞辛劳,年年运盐运粮,每趟不知经过几多艰险,你才是百姓恩人,星卿些微之劳,何以言功?”

    杨过将杯子递给二人,持壶斟满酒道:“我这和事佬竟做成了,二位英雄好汉,今日对饮,杨过不知何幸,且尽此杯,以全今日之谊。”

    袁蒲圻当即笑饮,韩宿也抿了一口,发觉酒温恰好,不由抬头问杨过道:“杨兄,你今日方识得我二人,怎知我俩是好是孬?若我们有一人有歹意,你岂非自惹麻烦?”袁蒲圻讪然一笑,略有愧色。

    杨过哈哈一笑,嗖得一声从靴筒里抽出一柄匕首,电光火石般削向袁蒲圻咽喉,袁蒲圻一惊,既未料到他突然出手,又不想他出手如此之快。也是他功夫了得,当即撤椅后退,饶是如此,也给削去半寸胡须。郭芙瞪眼,探手摸了摸自己靴子,不由气上心头,不知这小贼何时摸了去。

    杨过回刀入靴,偏过头来,朝着郭芙眨了眨眼。袁蒲圻道:“这招虽快,还要不了袁某的老命。”韩宿惊魂甫定,亦跟着点了点头。杨过举筷夹了口菜,边吃边道:“偷个空带着韩兄跑路的本事小弟还是有的。”其实不论袁蒲圻是否来者不善,他早先也打算借此脱身,只不过带不带韩宿,那就另当别论了。

    此刻黄蓉等人接连出城,与洛阳南侧寻了一僻静所在扎营暂驻。黄蓉,朱子柳同文长老商量接应事宜,武三通却不依不饶,一边支开完颜萍,一边推着耶律齐远远避开众人说话。

    耶律齐见状无奈道:“武大叔,你多心了,敦儒是我内弟,三妹也在城内,我岂会连他们也害了?这也太没道理。”

    武三通侧目看了黄蓉等一眼,拖着他膀子低声道:“我问你一句,你要实话答我!”耶律齐纵然涵养也不耐道:“请说罢。”武三通扯着他领侧,眼睛微眯,低着头讳莫如深道:“你小子是不是瞧上郭大姑娘?”

    耶律齐哪知他为老不尊,问得如此直白,当即脸上一热,道:“武大叔,这,这又与郭姑娘甚么相干?”武三通瞪眼道:“怎么不相干?我家两个混帐小子为了她险些兄弟相残,若非杨兄弟相救,老子百年之后险些无子送终!虽则是我教子不善,但郭家丫头也是十足的祸水孽胎,除了杨兄弟这等人才,常人哪里降服得住?她如今年纪尚幼,便将人摆弄得颠三倒四,我好心劝你悬崖勒马,大丈夫可别做出丧行败德得勾当!”他声音压得极低,深怕黄蓉听见,其实这里离得营帐极远,便是一灯也听不见他们说些甚么,倒没必要压低声音。他见耶律齐不答话,大力捏了捏他膀子,一副怒其不争之态,狠狠叹了两口气,方才离去。

    耶律齐回过神来,心中又是生气又是委屈,刚要出声叫住他,但武三通早已走得远了。他又知自己有理说不清,只好扶额暗叹,心道:“他当我恋慕芙妹,便起坏心要害杨过,实在瞧错了我!”他虽为人豁达老成,仍有少年血性,一时气得用力滚动轮椅,哪知野外不必城内道路平坦,给石头一咯,轮椅一歪,整个人侧摔在地。

    他连忙双手支地,待扶起身子,却觉手心火辣辣地疼痛,翻过来方看见双手给地上细碎的石子擦伤,深深浅浅地渗出血来。他懒得裹伤,双手扒住轮椅,想要坐回去,奈何双腿毫无知觉,试了十多次,仍是爬不上去,徒然摔了回去。耶律齐喘着气,靠在轮子边上,瞧着天边皎月,营边人影,只觉又是悲凉又是萧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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