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厢黄蓉终见几人不对,出声唤耶律齐过去回话。此时耶律齐麻液已逼得大半,只有胳膊不大灵便,倒也不单是麻液之故,先前在地底给那鳄鱼咬了血肉,郭芙虽用桃花岛的灵药包扎了,一时也不能恢复如初。后来耗费精神挖了陷阱,做了机关,又崩裂了好些,他一来怕妹子担心,二来恐郭芙歉疚,故隐而不发,所幸换了衣衫,外人尚瞧不出。只是他空有其表,实则内外亏虚,若给程陆二人看破,当真动起手来,只怕也拦她们不住,不然何须借郭芙利剑傍身?若容她俩个去寻杨过,届时郭芙事尚不成,几人再惹起祸端,那便所害非轻。一个杨过非但救不回,给这几位姑娘晓得其中原委,只怕还要多累几条性命。
所幸趁她二人不备,还了一招,先将二人拦了下来,又见完颜萍缠住了小龙女,一颗心终于放下。
听得黄蓉传唤,便借妹子的手站起身来,又怕事有万一,走到程陆二人身后,各在背上点了两下。程陆二人本在逼麻液,给他一点之下,竟经脉凝滞,定在当场。原来当年老顽童与彭连虎,沙通天,灵智上人等人比定力,给黄蓉中间搅乱,被迫输了,却原来灵智上人给旁人点了穴道,自己终究要输。事后想想,大不服气,但自己又惯了独来独往,若下回再遇上如此奸诈的对手,既赢不了,认输又太过憋屈。他平生论起打赌也便输在黄家父女手上,除此便在西毒那儿输过半招,大可说自己与桃花岛八字相冲,非己之罪。好歹东邪西毒也是和王重阳齐名的人物,输了不算丢人,但输给沙通天等人当真是大大丢了师兄的颜面。
他愈想愈气愤,便自己琢磨了一套点血截脉的法子,到比拼时,随意手放在哪处,只消运转内息,行到那处时,手指消无声息地泄出稍许内劲,便将血脉截住,便如被点了穴道一般,待得时辰过了,血脉冲开,便可再施行一次,如此便稳坐输赢。
他想出这个妙法,大为得意,便在耶律齐面前显露本事,要与他比拼定力。当时耶律齐尚小,不大懂得哄他这位顽童师傅开心,便老实道这门功夫实在没甚用处,实因血脉行到某处,只有自己知晓,与敌对垒时,出招只在瞬息之间,哪里能察知旁人的内息血脉流到何处?老顽童一听,大为泄气,但想到天下武功,万变不离其宗,全真教内功乃武林正宗,便是旁人略有不同,那也大同小异,又决心苦苦钻研,必要令这小徒儿对他刮目相看。
耶律齐不知他一句无心之言,却让耶律府的武师们遭了殃,日日给老顽童捉去东点西戳,天长日久,居然当真给他琢磨出一门勘破他人内息流动的法门。不过这门功夫实战还是有限,非得武功高出对手许多方能见效,可若是功夫比对手为高,甚么折磨人的法子不能用,非要用这无痛无痒浪费精神的功夫?只不过耶律齐日后年纪渐长,少不得要给恩师捧场,甭管是否有用,竟也一板一眼的学成了。也恰巧程英,陆无双二人坐在地上运功,他一时不能运气点穴,方想起这取巧的功夫。想到二人血脉冲开,再逼出麻液,算算时辰,郭杨两人该早回来了,遂淡淡一笑,由妹子扶着朝黄蓉而来。
黄蓉见他过来,便示意坐下,方开口对耶律燕道:“你们兄妹也不必避讳,将你二哥外衣解了,让我来瞧瞧伤。”耶律齐闻言便知瞒她不过,忙道:“只是些许皮外伤,芙妹已给上过药了,婶婶无需多虑。”黄蓉道:“既然不要紧,看看又何妨?”耶律燕闻言哪里还顾兄长拦阻,解开了他的外衣,见胳膊上缠的皆是布料,便一层层揭开,只揭到第二层便见暗红色的血迹,吓得“啊”了一声。
黄蓉知她年轻不经事,便将郭襄递给她,亲自帮耶律齐重新包扎。揭到最后一层,见一片血肉模糊,混着药糊,已分不清是肉还是药了。黄蓉见状秀眉皱了几分,埋怨道:“芙儿那个毛手毛脚的你也信得过?都伤成这样了,还出来进去的装模作样,下趟见了老顽童,我倒要问问他,是哪个教徒弟教成了这样?”耶律齐忍着痛,闻言忙道:“与恩师无干,不过是给猛兽咬了一口罢了,我少时在漠北与先父狩猎也常受伤,这点不值甚么,芙妹包得已很好了。”
武三通赞了声好,道:“果然是个汉子,可惜此处无酒,不然非跟亲家小哥干上三大碗才痛快!”耶律齐笑道:“是,待离了此处,晚辈怎敢不奉陪?”
黄蓉久经战事,千军万马之中,她与郭靖武功再高也时有受伤,故而包扎之道十分熟练,此时一边上药一边打量伤口,道:“你和芙儿黑暗之中,可瞧出是甚么猛兽?”耶律齐道:“洞底太黑,着实没看清形容,听芙妹讲,应是鳄鱼之类。”
朱子柳轻呼一声,对黄蓉道:“这两个娃儿当真不得了,那鳄鱼其大如船,喙长等身,形如鼍鼋,尾有三钩,极是锐利,其力可透鹿豕,等闲好手也避而远之,你只少了块肉,芙儿竟毫发无损,也是奇了。”耶律齐道:“芙妹水性了得,是我拖累她了。”黄蓉瞪他一眼,嗔道:“就会胡说,若非你护着她,她焉能完好无损?”说着对朱子柳道:“多亏得我有先见之明,将软猬甲给她穿上,不然依她那急躁性子,已不知死了多少趟了。”
一灯闻言道了声佛号,道:“芙儿和耶律居士皆是至情至性之人,恰与这鳄鱼相克,能够全身而退,也不稀奇。”黄蓉疑惑道:“大师,这是甚么道理?”一灯道:“这鳄鱼是天底下第一虚伪无情之物。传说牠捕食猎物之时,一边贪婪地吞噬,一边却假惺惺地流泪。”黄蓉闻言眉梢一动,朱子柳道:“竟有这样的事,郭夫人,下回去桃花岛,可要叫我见识一番。”黄蓉淡淡笑笑,眼睛瞟过耶律齐,见他嘴唇微动,似在喃喃自语:“无情之泪,无情之水,郭……”黄蓉打断他道:“我知你想到甚么,你现在养伤要紧,其他的事不必多管,这畜生桃花岛应有尽有,既然有了眉目,也不必急于一时。”耶律齐见状心道:“郭婶婶当比我更重杨兄弟的性命,既然她已胸有成竹,那便无须担心。”
待替他包扎完好,这边郭襄已哭闹起来,耶律燕讪讪将她交还给黄蓉,那婴孩回到母亲身边,不多时便又睡熟了。武三通等得不耐烦,也打起了瞌睡。朱子柳见一灯瞑目入定,知晓恩师受伤非轻,出口劝道:“师父不若先入山洞休息,这些小娃儿们且要闹一阵,待得杨兄弟转回,只怕又是一阵聒噪。”一灯睁开慈目,点头应允,左右杨过等人回来,也无甚干系。又看向黄蓉,见她抱着郭襄,恬然带笑,一副安逸之状,不由想起那人,不由叹了口气。他素识黄蓉活泼,累年不见,仍觉是那年轻爱闹的女娃儿,便道:“奶娃娃既已睡了,便先随老衲一起罢,蓉儿也歇歇。”
黄蓉忙道不敢,又怕郭襄突然惊醒,闹着一灯。但见他看向郭襄一片爱怜之色,只怕很喜欢襄儿,若日后襄儿长大,得他庇佑教导,也算造化。便点了点头,将襁褓轻轻递给一灯,唯恐惊醒了她。
小郭襄在一灯怀里扭了个身,嘟囔了一声,又沉沉睡去。朱子柳笑道:“这孩子倒不认生,只怕与佛有缘。”一灯淡淡一笑,抱着郭襄便朝山洞走去。朱子柳本要起身跟随,却给一灯摆手拦下,只道:“你伤得也不轻,不必服侍了。”朱子柳便又坐下,与黄蓉耶律兄妹坐在一处,众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
此时郭芙见杨过没了人影,心登时虚了,心道:“我当真成了小跛子,那可怎么好?”一有此念,眼泪便落了下来,抽抽噎噎了半天,愈想愈害怕,想出声喊杨过,却又怕他笑话,更怕他已走远了,压根儿不管自己,念此怕得更厉害,一个人哇哇的哭起来。
正自哭着,忽然天上掉下来一块粗布,郭芙想也没想,拉起来便擦拭眼泪鼻涕,待擦干了便接着哭,哭到一半儿,方觉出不对来,那哪里是块粗布,分明是个袖子,这世上除了那狠心的小鬼,谁会吊着个袖子在这里?便抬头一看,见仍是没有人,只是一截袖子,不禁大为疑惑。
忽然一个声音响起:“怎的不哭了?”郭芙听出是杨过的声音,放了下心,仍不服输道:“我才不哭给你听。”原来杨过压根儿没走,只是平躺在洞口旁的草地上,郭芙坐在洞底,如何能看见?只是听郭芙哭得伤心,才甩下袖子给她拭泪。
郭芙翻过袖子,抹了把脸,又听杨过道:“你现在不哭给我听,待我死了,你便再想哭,我一声也听不见,岂不都白哭了。”郭芙一愣,嗔道:“你想是要死了,又开始胡言乱语。你这样的祸害,活一百年都不会嫌多,活到九十九也愧称一声祸害了。”杨过闻言轻笑,看着天上黑魆魆的一片,笑着笑着忽然流下泪来,说道:“那天耶律齐陪你看星星,你满嘴都是夸他的话,天上皎月吐辉,星河烂漫,真是美得很,我若是姑娘家,也定会开心得不得了。”
郭芙听得一呆,不知他怎的又提起此事,刚要分辨,又听他续道:“今日我本也想陪你看看星星,可惜,我是天底下第一等的祸害,连老天爷也看不过眼,甭说月亮,连一颗星星也舍不得给……而你,也没有一句好听的话说给我听……”
郭芙心中一颤,没大明白他话中的意思,还当他生气自己不给他解释绝情丹一事,便支吾道:“我,我答应了大哥,我一个字也不能说……我……啊!”正说着,杨过忽然翻身下来,坐在郭芙脚边,二话不说就将她受伤的脚放在大腿上,伸手除了靴子。
郭芙大惊,忙伸手拦他道:“你做甚么?”杨过抬头道:“再耽搁,真成小跛子了。”郭芙噘着嘴道:“你不是高兴么,还要管我?”杨过瞪她一眼,解开她袜子的带子,郭芙见他不说话,忽然伸手抓着他胳膊道:“我就知道,你舍不得我变成小跛子的。”杨过抬眼,见她颊边泪已半干,嘴角噙笑,显是心中很是欢喜,便斜了她一眼,道:“胡扯,若你早就知道,怎会哭成这副样子。”郭芙嗫嚅道:“你突然走了,我一害怕,就哭了。就像……就像小时候闯了祸,爹嘴上说要打我,我明知道最后那巴掌是落不下来的,可是他若是把手举起来,我还是会哭的。”
杨过闻言将她揽在怀里,下巴贴在她额头上,叹了口气,道:“总归是我的命不好,你的命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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