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过闻声不由得悲从中来,心想:“耶律齐是富贵公子,谦谦俊杰,更兼文武双全,我却是个没人疼爱的孤儿,更是个断臂的怪人,芙妹和大师才识得他几日,便一个处处夸他的好,一个将他赞到天上去了。日子久了,只怕芙妹心中我更是一钱不值,那我活在世上,更有甚么乐趣?”不由气道:“耶律齐怎样与我有何相干,大师何必说这些话?”一灯知激起他心中妒意,不动声色,垂眼道:“老衲为何说出此言,居士徒具慧根,难道仍看不破,放不下吗?”
杨过迟疑道:“大师?”一灯不待他说话,道:“居士还记得答应过老衲的话么?”
杨过面露凄然之色,点头道:“是,弟子答应大师,只去远远见她一面,立刻便回。”一灯道:“那为何还要带了她来,以致纠缠不清?”
杨过眸光闪烁,强辩道:“是她来寻我的!依,依照大师所传佛法,难道不是缘分使然么?”
一灯大师轻轻道:"缘者渡生,而非渡死,居士何以明知她是穿肠毒药,仍然执迷不悟呢?”杨过听得眉头大皱,呐呐不言,一灯续道:“老衲已经告诉过你,你体内情花毒每发作一次,便加重一分,待到毒入膏肓,便有再多绝情丹,也断不了你痴情之毒。唯有清心寡欲,方是长存之道。”
杨过终叹道:“大师,人生在世,正当快意恩仇,情之所至,便有一刻在一起也是快活的,若是清心寡欲,无悲无喜,纵然长命百岁,又有甚么意思?”一灯摇头叹息道:“人命矜贵,居士何以如此不珍惜自己的性命?”
杨过苦笑道:“大师,杨过只是一块点不透的顽石,大师无谓空费唇舌,若能活命,哪个不想?可若为了活命,便不再见心爱之人,那还不如现在给我一剑,省得受那无边无尽的苦楚。”
零落的树木与山岩反映着星月的光辉,闪闪生烁,一灯缓步迫近,肃然道:“情是镜花水月,死后云散烟消,人生八苦,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五阴盛。其根源于人有五蕴六识,皆是声色幻境,色即是空,真即是幻,何须苦苦执着?”
杨过一呆,仔细咀嚼他暗含禅机的劝语,迎面拂来的呼呼寒风,吹散他鬓边的长发,刮过干裂的薄唇,渗出一道细细的血痕。“当!”杨过浑身一震,原来一灯敲响了手里的木鱼,耳畔听他沙哑的声音沉吟道:“雁过长空,影沉寒水。雁虽无遗踪之意,水亦缺沉影之心。可是雁过影沉,亘古难改。居士可有想过,于你而言,不过数日欢乐光阴,于芙儿而言,却是漫长岁月里无尽的孤寂。”
一灯慢慢吟道:“重来阊门万事非,同来何事不同归?梧桐半死清霜后,头白鸳鸯失伴飞。”见杨过似有醒悟,方续道:“居士可知自己为何不知该质问耶律居士些甚么?”
杨过呆呆摇头,一灯道:“因为还有一个人,性命垂危,她比芙儿更需要你,她是你的妻子,你还记得么?”杨过目光茫然,呆呆地看着他,呐呐道:“……妻子?”忽觉头疼欲裂,左手扶着前额,挣扎着道:“不不,我没甚么妻子,我要去找芙妹,我这就去!我……”
只听“嘭”的一声,杨过眉心一皱,颓然倒地,模糊听到一个声音道:“睡吧,睡一觉醒来就明白了。”一灯大师手执木槌,宝相庄严,低喧佛号,仰头望着圆月,眸中滑过伤感之色,幽然道:“共看明月应垂泪,一夜伤心五处同。”
翌日清晨,郭芙敛衣坐在杨过身旁,双手托着下颔,听着他绵长的呼吸声,明澈的双眸,微笑着看着他的睡颜。他剑眉微蹙,深邃的眼睛此刻紧闭着,看不到平日的诡黠。也许是太过疲累,他紧蹙的眉头始终未曾舒展,微抖的嘴唇似在喃喃自语,不时地流出两声“芙妹”来,倒像是刚出世的婴孩,平添了一丝童趣,平日的风流精明似乎尽数卸去,竟显出一点可爱来。
郭芙看得有趣,便捞起剑上挂着水苍玉的穗子轻轻撩过他面庞。杨过梦中有感,嘤咛一声,慢慢睁开眼睛,冬日刺目的阳光让他不得不伸出左手,遮住双眼。接着被一个温软滑嫩的手紧紧握住,一个娇声嗔笑道:“都日上三竿啦,你这懒虫!”杨过任她拉下手来,方将目光聚焦,看清来人正是郭芙。此时正好一缕日光从山岩侧面射进来,照得她白中泛红的脸美若朝霞,清丽夺目,双眸流转,语笑嫣然,此刻却不知为何愈发刺得他睁不开眼睛,只迷糊喊道:“龙儿……”
郭芙一怔,脸色瞬即一变,便将他的手重重甩开,咬唇道:“混叫甚么,谁是你的龙儿了?”言罢气鼓鼓的走到一边,低声恨道:“若非你不停唤人家的名字,我才不理你,哪知你醒了全然变了个脸,我要再理你,哼!”虽说气得她两颊发烧,却并未走远,心中测度着他必是故意的。他两个在剑冢山也惯了彼此别扭,但一个有心哄劝,一个递递台阶,有甚么口角也便过去了。
哪知杨过起身,像未看见自己一般,连一灯等人也未打招呼,径直奔到小龙女跟前,目光灼灼,拉过她手呼道:“龙儿,你怎地不理我?”小龙女转过身,只见她苍白的脸上飞起两片红晕,两边脸蛋上尚有些微水珠,显是刚刚哭过,有若晓露水仙,清荷初绽,深深望了他半天,方开口道:“你梦里呼喊郭姑娘,干么还要我理?”
杨过忙矢口否认:“哪有此事?我眼里心里梦里全都是你,哪来的旁人?你又要多心!”小龙女闻言一喜,呆呆道:“可是……我一直陪着你,似乎听见……”杨过当即道:“你神情恍惚,想是听错了。”小龙女见他说得认真,不禁露出茫然之色。
忽一个声音清清冷冷道:“难道在下等人也听错了?”杨过回身,竟是耶律齐,他一向不多管闲事,只是杨过如此颠倒黑白,是以言语间略带几分不满。哪知杨过眼神瞟过他处,仿佛没把他放在眼内般,当即转过头面带笑容地望着小龙女。
小龙女给他说得心中一乱,想来当真是自己听岔了,误将“龙儿”听作“芙妹”,脸上凄然之色尽去,微笑着看着他。杨过见她不说话,便也不言语,一动不动地盯着她瞧。
郭芙小脸发白,心中不知是该生气还是伤心,当真是火发不出,泪滴不下,呆呆地不知如何是好。耶律齐走到她身前,恰好挡住她的视线,低声问道:“芙妹,甄师侄伤势发作,你身上还有九花玉露丸没有?”郭芙一愣,别过身噘嘴嗔怪道:“先前不是都给了你了,我哪里还能变出来?”
耶律齐笑道:“我那时迷迷糊糊,哪里记得清楚?你的剑快,将那些旧皮毛割些下来,包在腿上可以保暖。剩下的我好拿去给甄师侄包扎伤处,助我疗伤这一折腾,他的伤口也裂了不少。”
郭芙答应着,亦道:“裹一些在斗篷里罢,你不得运气,不似往常了,还只顾着旁人?”言罢抽了剑便忙起来,她的性子一旦有了正事,甚么烦恼全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杨龙二人却还在你瞧我,我瞧你,直瞧得旁人都尴尬不已,甄志丙终忍不住咳嗽了声道:“杨过,你们身上的毒都耽误不得,咱们还是尽快启程罢。”
杨过闻言头也不回,看着小龙女道:“龙儿,咱们启程好不好?”小龙女微微点了点头:“你说去哪儿,咱们就去哪儿。”杨过含笑扶着她,亦不呼喊众人,便运气沿着路朝前行去。
其余人等只得徐徐跟在后面,慈恩言道此去绝情谷路程不近,小龙女只得续三日性命,必须全力赶路,毫不耽搁,方能及时到达,说道:“师父,你伤势怎样?”一灯伤得着实不轻,但想救援师弟、朱子柳和小龙女三人,都是片刻延缓不得,当下袍袖一拂,说道:“不碍事。”提气发足,在雪地里窜出丈余。慈恩便携了甄志丙,郭芙伴着耶律齐随后跟去。
行了半个时辰,杨过内力深厚,只远远剩下个小黑点,好在有耶律齐,倒是不怕追丢。前方路侧是个极陡的斜坡,几人追到一半,饶是慈恩如此功力,也大感吃不消,暗惊道:“这杨施主怎地像铁打的一般,竟不会累的?”郭芙噘嘴望了一眼杨过,叉着蛮腰,喘气道:“他不晓得咱们有三个人身上有伤么,赶着投胎去?大哥,你还撑得住么?”
耶律齐莞尔道:“我没有力气,倒是不费力气,你累坏了罢?”郭芙笑着摇头。一灯合掌道:“阿弥陀佛,杨居士担心夫人安危,亦是情有可原,咱们快些赶去罢。”
“慢!”耶律齐望了远方一眼,拦住众人道:“杨兄弟内力深厚,咱们若是沿路下山,除非他肯停下来,否则怎么都追他不上。依我看,左右都是下山,咱们不妨从这斜坡上滑下去,以逸待劳。”
甄志丙看了一眼斜坡,蹙眉道:“师叔,这坡极陡,下面可能是峭岩,就这么下去,万一一个不小心撞了上去,太过危险罢?”耶律齐道:“放心,我少时在漠北高山常这样跟恩师玩耍,那里的山更陡更险。你不知这山中大雪一层盖住一层,压得极是厚实,咱们只需砍些木板来,踩在上面,几位又都是有功夫傍身,不妨事的。”
郭芙早已累坏了,听了这个好主意,拍手喊道:“这个好得很!”又冲甄志丙做了个鬼脸,道:“你呀,白长了那么些年纪,胆小鬼!”说话间只听咔嚓几声,她长剑猛挥,已砍倒了两棵合抱的古柏,慈恩也出列,以一双铁掌劈开木头。一灯则是大为惊异,慈恩功力深厚他自知道,但饶是他见多识广,也不曾想她佩剑锋利若斯,看那剑身紫光闪烁,仿佛似曾相识,便低声问耶律齐道:“芙儿这剑好似在哪儿见过,居士可知其来历?”耶律齐摇头道:“这个晚辈也不很清楚,想来是郭家叔父替她寻来傍身的罢。”
本站所有小说均来源于会员自主上传,如侵犯你的权益请联系我们,我们会尽快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