卧龙峰,七星殿。
一众人披头散发衣冠不整的赤脚跪于大殿正中央,他们一个个都似吃了苍蝇一般,却又畏惧的垂着头,面如土色,极其狼狈。坐在上首的是一面色惨白,形同枯槁的灰衣男子,没有表情的面孔原是看不出丝毫情绪,却因为他周身仿佛实质一般的暴虐气场,足以让人意识到他的暴怒。
“任务失败,还滚回来干什么?一个个乞儿似得,像什么样子,我白首有几个脸给你们丢!”
下首几人张张嘴,却又默契的都没发出声音。
“一个小娃娃都试不出来,你们的年纪都活到狗身上了吗?”白首语气愤怒异常,面上却像是瘫了一般没有喜怒,看上去十分诡异。
“我们……不是他的对手,不但没能试出他的家学路数,甚至……甚至都没看清他的招式。”几人中,终于有人开口,却神色郁郁。
“让你们去探底,你们探不出就拼命探!还探不出来就死在那,我们玄羽教中有哪个任务没完成就滚回来的,看看你们!还逃成这个样子!”白首那面具一般的脸孔几乎要掩不住那股怒火了。
“白护法……不是我们逃了……是他逃了……还……抢了我们身上所有值钱的东西……连……连鞋子都不放过……”这次开口的人语气中,除了愤怒不甘还夹杂着一点点幽怨,别人都是男人,或许不在意,可她是个女人,本以为那个眉眼很是好看的白衣少年会多多少少怜香惜玉着些许,可那人居然面无表情没有对女子的一点点体恤。
“混账!你们宁可死也不应脱予他!”
“不是我们脱……是……他拿剑挑了开……他就留下了我们几个靴尾的坠玉。”那女子眼眶有些微红,虽是江湖中人,没那么避讳,但当众被人挑掉玉簪,玉带还是觉得分外屈辱,她本想提剑自刎,那人竟然一溜烟跑没影了!
居然跑没影了?
剑都还没举到脖子上,那人居然就没影了?这让她傻在原地,杀也不是,不杀也不是。一想起来女子便是又羞又气。
“放屁!还用剑?你们自己低头瞅瞅,你们有一星半点的伤吗?你们别说他的剑是钝头的吧,棍子啊?”白首怒之更甚。
“白护法……这人……剑法非常高明,不单单诡异莫测,还迅捷无匹,剑一动便匿于空气,只留残影一连。”
“哦?”白首的声音终于配得上那张脸了,终于变得沉稳冷酷起来,“到底发生了什么?说与我听。”
跪俯在殿中的众人终于稍稍起身,一人说:“白护法,教主听闻七小姐找到了新的‘鬼’,便派我们去中原镖局里试那人的底,我们自领命之后直奔镖局,本来就像平常那般去挑事,只等那人出手,您知道的,新官上任三把火,以前那些被七小姐发现后任命坐镇镖局的,往往不等我们挑衅便迫不及待的要露上一手,极少数人会等我们出手之后再动手,但即使是那样也只是损伤了镖局一人而已,我们便能知道这人的分寸火候,可是这个叫苏铭的小子……”
话还没说完,旁边一个五大三粗的大汉插口道:“这小子太他娘的黑了!”
白首横了他一眼,大汉便不说话了,又听刚刚的人接着说,“……这个叫苏铭的小子他居然一点都不在乎镖局众人,陆小妹伤残一人,这人自己不上前,便推另一个人和小妹过招,陆小妹她连废了镖局九人,那小子都没有一点出手的意思,大有看我们灭了镖局满门再说的意思,可是这镖局是七小姐家的,要是七小姐回来后知道她家镖局里面被我们伤了那么多人,非得急了不成,我们实在没办法,只能骂了他几句没本事,软骨头就回来了。”男子顿了顿,抬头看了看白首,想从他脸上看出点端倪,转念又一想,这白护法可是面瘫,他能从他脸上看出点什么才怪呢,便连忙又继续说,“回来后,我们想这样也不行,听人说这人不爱坐堂,老是出去晃荡,我们便埋伏着,看那小子一出来便跟了上去,不料被他发现了,我们便动了手,一开始还存着喂招试手的心,结果我们几个都不是他的对手,没办法我们只能一起上,却仍然奈何他不得,都被他挑飞了剑,没了剑的我们原本就存了死志,他的出手也更凌厉了,等我们反应过来,却是身上之前的东西全被他挑了去,那人都没看我们一眼就飘然而去,小妹觉得受辱还欲自刎,可那人早就没影了,还是我们劝下了她呢。毕竟人都走了,死也不值,还不如回来报信。”
男子话音落下,几人复又低下头去。每个人的眼中都是不甘又无奈的矛盾神情。
白首没有动亦没有说话,配上他那面瘫脸孔仿佛出神的思索一般,让时不时偷瞄他一眼的众人均以为这白护法放飞自我了。
“白护法,虽然我们没能试出这人家底,却知道他这剑法的精髓便是快,快到让人看不清楚从哪来又要刺向何处,我们过招之时每次我出剑,被在哪里挡下的我虽不知,可每次剑锋相对,我都能感觉的出不止一次的震颤,我觉得同样的时间,我只能刺出一剑,他却至少能劈出两剑……”
“你的意思是他无意杀你们?是太过骄傲了么?”
“他必然没有下杀手,不然我们没一人能逃得开。”
“那你们呢?”
“前面还有所保留,后来都是拼命了,是带着十成十的杀意的。”
“即使你们有杀他之意,他也没有动杀心?让你们这般滚回来了?”
“是。”
“爱财之人?”白护法喃喃,又开始放空自我了,可众人都明白,他在想事情,这件事已经开始变得有些棘手了。
……
当铺。
“小李,你这几天可给我机灵着点!”一个腰围得要两人合抱才能环起的人,一脸笑容的对着一个瘦弱少年说到,他一咧开嘴,好像棉桃爆开了一般,瘦弱少年应和着这大腹便便之人,二人一胖一瘦,一个衣着华贵,一个普通寒酸,就像是戏台上反差的两角儿。
“知道了……掌柜的……”瘦弱少年恭恭敬敬的答到,神色却露出一丝不忍和愧疚,“掌柜的……我们这样……会不会太坑那个人了……”
“闭嘴,我给你和你娘口饭吃你倒是一心向着外人?还想断我财路?信不信我让你娘立刻就上路?”胖老板立刻收起了笑容,露出一副吃人的目光,逼视着瘦弱少年。
“不要……掌柜的,我会照您吩咐的,以后那人拿来的东西,我会尽力往下压价的……放过我娘……她已经害了急症……”
胖老板又露出满意笑容,“小李,你给我好好干活,我亏待不了你和你娘的,你娘生了病,还是我垫钱给她治的,你可别忘恩负义啊我说,再说了,你看那人拿来的东西,清一色的玉啊!哼,我看那,不是家里有钱他偷拿出来变卖,就是和人家抢的,有什么好在意的?这种人狠狠的宰他就对了!”胖老板眯缝着那双小眼睛,里面满是贪婪的光。
小李点点头,心中却是长叹了一口气。
我打小便失了父亲,和娘相依为命。近来娘生了病,急需钱买药,掌柜的不发月钱也就罢了,还以买药钱之名逼迫我签了卖身契,可予我的却是最低劣的草药。
今日来了一白衣少年,眉目清秀说不出的耐看,可却冷着一张脸,我正欲招呼只见他手一摊,竟倾出一桌面的玉,成色均是不次,他让我把这些折成银子,我正欲报价,掌柜的却走了进来,看到一桌面琳琅的玉,小眼睛便眯了起来,他强憋着一脸笑容便冲着我狠打眼色,我知道,他又想让我坑人了,不过看着这白衣少年,虽然冷着脸语气却并不轻蔑刁难,甚至比一般人还要温柔些,那股冷淡倒像是源于什么痛苦过往一般,他敛着眉,却并不迁怒。冷淡大约并非他本性吧,看这少年八成是要吃亏,我有心提醒一二,便把报价生生折了个半。
当铺收东西本来就压价,而我们掌柜的又是压价之王,十两银子的物事别的地方能兑出九两我们这最多只能兑出八两,而我这一折半意图便有些明显了,希望少年改换别家,老板也听出我的意图,目光陡然带上了凶意,他神色一变便欲想上来插话,我不敢看他,便望向白衣少年,他也在那一瞬抬头对上我的目光,我心中竟然一颤,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感觉萦绕在心间,只一瞬,我便回过神来,默念,我不是断袖不是断袖。白衣少年却开口说可以,让我拿银子去。掌柜的在那一刻也是一呆,估计想不到怎么会有这种傻子,那急吼吼的步子也停了下来。
“怎么不去?”白衣少年说,语气波澜不惊,让人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这……价……”
“这价很正!”老板赶忙接话,生怕我说出什么耸人听闻的话。“我去拿银子!马上给少侠兑了。”说完便一阵风似的卷走了,真不知道那种提醒为什么可以跑的这么快,他临走之前还不忘瞪了我一眼,我知道那是在警告,也是在威胁。
“……”我低下头,不在言语,我知道我若乱说话,我娘就危险了。
“对了……”白衣少年说着,像是想起了什么似得,在胸口掏了掏,拿出一块比桌面上的玉品质更佳,体积更大的玉来。“还有这个。”
“那……我去和老板说一声……”我低着头不敢看他。
“不必了,这是你的了。”他拉过我的手,放在上面。
“这……”我是很需要一笔钱去救我娘,可这样白拿人家的东西,又怎么好意思,况且这人已经吃了大亏,我心中犹豫,既想收下又不想收下。
“是借,以后还我便是了。”白衣少年说,虽然没有笑容,却带着暖意。“收了吧,别让掌柜的看了,要找你麻烦的。”
听了这话,我咬了咬牙,装起了这块玉。
老板拿了银子,又旋风一般回来,急忙塞给白衣少年,生怕他返回的样子,我心中愧疚更甚,可白衣少年却没有丝毫介意的神色,转身离去。
怀中那块玉突然像烙铁一样烫在良心上,我长叹一口气,却不自觉的嘟囔了一句,我不是断袖不是断袖。
……
酒馆。
小二瞪着门口一乞儿,眼中有贪婪有嫉妒还有一丝莫名其妙。
“喂!把刚刚那白衣公子给你的钱拿出来,那么多你也好意思收,吃不了不怕撑死!”小二叫嚷,大有要上去抢钱之势。
墙头一乞儿哆嗦着蜷了蜷身子,有些畏惧又有些惊诧。
小二又叫,“老不死的,整天赖在我们店门口,刚那人给你的给我拿出来,不然就给我滚!”
老头双手颤颤巍巍掏出一粒碎银,虽然不大,却是真真正正的银子啊。
“别糊弄我!他给你的可不止这些!”
老头又在身上掏了掏,又是一些散碎银子,他往前推了推,可怜巴巴的望着小二,摇了摇头,示意没有了。
“这还差不多!”小二拾起银子,快步走会屋里,心想,那公子可真是有钱啊,不过有钱公子爷干嘛要沽烧刀子这种便宜酒呢,看那人也就十五六岁的样子,举止也正常,不像是酒鬼啊,他一掏就是一块银元宝,要不是看他举止言谈翩翩有礼的,还真以为他是偷来的呢!给他找钱找了半天铜板一个也没要,只拿了一堆碎银子,一出门竟然还都给了乞儿了这人到底多有钱啊他,哎,下次要碰到他还来沽酒,定要向他讨俩儿赏钱,不过那爷看着弱不禁风还有点女气的,竟然还挺有劲儿,那么大一坛酒,他轻轻巧巧的就拎走了诶。
今天要好好犒劳犒劳自己,这些银子,嘿嘿……
……
城外,一小山丘上。
苏铭捧着坛子,咕咚灌了一大口,味道很冲,像是一团火苗烧进了胃里,良久之后,腹内四肢皆是热辣。
烧刀子么,苏铭喃喃道。
原来她给我喝的,就是这酒。
比女儿红要烈的多,真如同它名字烧刀子一般,锋利的劈开现实,划破封堵着回忆的思绪,故人的音容又浮现在眼前。
我大概是,喜欢上她了吧。
原来这就是爱啊,突然明白。
思念之后是更深的思念,痛苦以后是更断肠的痛苦,不随时间褪去,反而想着酒一般,愈久愈烈欲醉人。
甚至还没告诉她,我也是女儿身。
喝酒误事是真的,但一醉解千愁大概是自说自话吧。
楚幽,
幽儿。
这是夜色里最肺腑的呼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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