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上旬,前内阁首辅谢恒次子谢稷携妻儿上京,赴任大理寺卿一职。谢家老家虽在蒲州,在上京也有丰厚的基业。其中的谢家大宅还是明景年间先帝所赐,谢恒告老还乡后,只留下数人打理,而如今,也终于迎来了它的新主人。
谢稷在蒲州任刺史时,政绩卓然,此次一上京便担任大理寺卿一职,可见今上对他的看重。不少人称,这谢稷说不定会成为谢家的第二个内阁首辅。谢稷除了正室上官氏,并无妾室,谢青苏乃二人独子。谢青莘所言非虚,再过数年,谢青苏甚有可能荣登清辉榜榜首。
谢稷回京,朝中官员纷纷上门拜贺,徐泰和带着徐玄英携礼前往。而被他们忽视的徐西陆,也收到了一份来自谢府的请帖。
那谢青莘着实是个会享乐之人,此次宴席,他竟摆在了洵江上的画舫里。画舫共有两层,雕栏玉砌,飞檐斗拱,其间笙箫嘹喨,士女喧哗,华丽非常。明月高悬,洵江之上船舫无数,星星点点的灯光,宛若繁星。
徐西陆让九冬在岸上候着,自己跟着清辉楼的管事上了船。谢青莘的客人大多都是京城中叫得上名号的世家公子,和端亲王的琼林宴不同的是,这里头有才子,有武将之子,也有不学无术的纨绔,这些人三分而坐,似对彼此都有不小的偏见。好在谢青莘有从中周旋,大家也不至于起什么嫌隙。
徐西陆弯腰踏进舫进,不知为何,第一眼就看见了通身白衣的谢青苏。他同谢青莘一同坐在主位,气质出尘,虽置身在热闹的宴席上,周身却依旧显得寂静清冷。
“西陆兄!”谢青莘看见徐西陆,忙放下手中的酒杯,上前迎接,“你总算来了!快坐快坐,为兄早给你备好了位置。”
徐西陆被按着在谢青苏身旁坐下,看着后者如玉雕般的侧脸,心里莫名地有些心虚。
谢青莘乐呵呵道:“你们两就不用我介绍了吧?”
“自是不用。”徐西陆尬问了一句,“数月不见,青苏兄近来可好?”
谢青苏连声音都带着一丝凉意,“尚可。”
此话一出,徐西陆只觉得两人之间气氛越发尴尬。谢青莘却偏偏没有察觉,“你们先聊,我去——哎,荣三公子,快快请进!”说着,人就没了影。桌上其他人徐西陆都不大熟悉,几句寒暄之后都没了话题。徐西陆前几日在清辉楼吃的那顿,害他反弹了几斤,现在更是要严格控制自己的饮食。他几乎没有动筷子,只端着茶盏喝茶,同时暗暗观察其他人。说来也奇怪,徐玄英今日竟没有来赴宴,谢青莘不可能没有邀请他,难道是他自己另有要事?
谢青苏似乎也没有什么胃口,小口小口地用了一点面前的小食,进食的模样比姑娘家还斯文。徐西陆见状替他夹了一块放在远处的桂花糕,“清辉楼的桂花糕是我尝过最好的,青苏兄也用一点罢。”
谢青苏看着自己盏中的晶莹剔透的糕点,如古井般的双眼泛起一丝涟漪。“你为何,总是给我桂花糕?”
徐西陆自然而然道:“你不是爱吃这个么?”
“你又怎知,我爱吃这个?”
徐西陆被谢青苏问懵逼了。说实话,他不仅知道谢青苏爱吃什么,还知道他爱喝什么茶,爱看什么书。只是这个时候他自然不能实话实说,“我听谢夫人提起过。”
谢青苏状似接受了徐西陆的解释,白玉般的手拿起筷子,从那桂花糕的角上夹起一点,放入口中。他只尝了一口便放下了筷子,静了半晌,开口道:“你的玉,找着了么?”
“玉?”徐西陆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谢青苏在说什么,“找着了。”徐西陆本想和他细说一下其中的原委,细想之后又觉得没有必要。谢家家风严谨,谢稷又无妾室,内宅那些脏腌事说与谢青苏听,就好像给下凡的仙子看春宫图,简直是污染了人家。
谢青苏点了点头,“如此便好。”
这时,一清辉楼的管事小跑至徐西陆旁,弯下腰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徐西陆眼眸一暗,起身道:“我们出去说。”
谢青苏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舫内,再次把筷子伸向那带着清香的松软糕点。
甲板上,冷风带着潮气,吹散了舫内带出的几分酒气。那管事朝徐西陆恭敬地行了一个礼,道:“徐二公子托我们主子查的人,我等已查清楚了。”
“你说。”
“那赵春,祖籍常州,和徐府的董姨娘是老乡,也确实是二十年前就进了徐府,一直打理着徐府在京郊的几处庄子,是其中的管事之一。他是个穷人家的孩子,十几岁时被人牙子卖到徐府做小厮,现在名下却有一栋位于京郊四进四出的院子。小的大约估算了下,按照京中大户人家管事月例的一般水准,也未免买不起。”
“如此看来,此人并无不妥?”
“乍看之下,确实如此。但是那赵春,刚进徐府没几年,徐府上的董姨娘就替他做主,把自己叫翠萱陪嫁的丫头指给了他。可没过两年,赵春竟把那丫头给休了。”
“哦?”徐西陆扬起了眉,“主子指给他的人,他还敢休?”
那管事道:“可不是么。小的也觉得奇怪,细细打听了一番,据说那赵春是嫌弃翠萱不够年轻漂亮,这才把人休了,当时那董姨娘竟也没说什么,就这么由着他去了。之后不出三月,又另娶了一个年轻几岁的丫头,一直到现在,也没换人。”
“赵春若是真的嫌弃原配相貌,大可纳几个貌美的妾,怎会做出休妻这等麻烦又不讨好的事来?”根据现下的条例,除非妻子真的犯了七出,且要在宗族的同意下,才能名正言顺地休妻,不然原配想告都能告到官府去。徐西陆思忖了片刻,又道:“那叫翠萱的丫头现在在何处?”
“据说还留在常州,再具体的,小的也不清楚了。”
徐西陆问:“那还能查么?”
管事笑眯眯道:“我家主子在常州也有些人手,只要徐二公子一句话,小的立刻让他们去查。”
“那就有劳管事了。”
那管事退下后,徐西陆又独自在甲板上吹了会儿风。这时洵江上的船比方才多了不少,原本宽敞的江面也略显拥挤。有一艘尤其气派的画舫离他极近,他甚至能看清船头站着的人。那人一身黑衣,身姿挺拔,徐西陆觉得有几分眼熟,后来瞧见他腰间的那把佩刀才想起,这人是上次在清辉楼遇见的端亲王随从。原来这是宋衍卿的船,难怪这般美轮美奂,叫人挪不开眼睛。
徐西陆看了一会儿,转身欲回舫内,冷不丁地看见一抹清白,谢青苏不知何时也来到了甲板。只见他面颊微微泛着红霞,嘴唇比往常红润了不少,额前也渗着薄汗,徐西陆走近,便闻见了一股浓郁醇厚的酒香。“青苏兄喝酒了?”
谢青苏转头望着他,眉头微微皱起,“你……”忽然,两人脚下的船身一晃,身形也跟着不稳,眼看谢青苏就要掉入水中,徐西陆顾不上自己就想去拉他,谁知眼就要碰见他衣袖时,谢青苏却自己向后一仰——
“噗通——”
徐西陆好不容易稳住身体,呆呆地看着自己的双手——谢青苏就那么嫌弃自己,宁愿落水也不想自己碰他?这个念头一闪而过,徐西陆却顾不了那许多,唤了一声:“谢青苏!”,便毫不犹豫地跳入了洵江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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