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玚见圣旨催促得如此之急,连路上开冻雪化都等不及的,船行又是出了名儿的慢。
故此来到运河之时,本以为会看见停着自秦汉以来就以速度闻名于天下的快船“赤马”,不成想,停在船坞里的却是一艘船高首宽,外观似楼的高大楼船。
王扬等人只停在岸上远远的就能看见船身足有二十余丈,高四层之巨,上头楼层雕廊画栋,金碧辉煌,船身挂满了丝幔,正迎风摇荡。顶端竟还设有观景凉亭——这倒是顶尖的游船了,圣上治国以俭,便是几个亲王也不敢这样张扬。
走近了看时,见等在码头上预备过来拜见的水手、护军乌压压的足有几百人。
王子腾便让一溜儿载着家人内眷的车马先停下,又招呼王玚道:“你看顾着你太太,我去商讨登舟事宜。”
王玚躬身应是,调转马头王牛夫人车驾前行去。
因从京中出来,还要走个把时辰才能到码头,牛夫人也不便坐轿,只带着翠玉、和田坐了一辆驷马翠盖朱缨八宝车。毕竟起得太早,牛夫人又年纪有了,精神不济,便在车中合眼养神。
翠玉、和田坐在车辕上,远远看见王玚过来了,便回头向车内轻声叫道:“太太,大爷过来了,您略醒醒神儿。”
王玚过来时,牛夫人正微微拉开车窗向外张望。
王玚便笑道:“太太,可是醒了?”
牛夫人嗔道:“大早上的,还不许你老娘略歇一歇。”
王玚冤枉道:“哪里有这样的?不过是白问太太一句,也来提醒一声儿。前头就是码头了,老爷过去洽谈,车内暖炉太旺,您适应适应,落落汗,不然乍一出来,是要着凉的。”
“倒是我冤枉你了,还要多久登舟?”牛夫人忙安抚道。
“老爷过去了有一会子了,应是快了。”
牛夫人沉吟道:“你看着些家人,约束他们不要乱走,在外头乱糟糟的不像话。”
王玚笑道:“还用太太说这个,早叫滇杨他们几个看着了,老爷也派了李岭来回巡视。”
牛夫人闻言放下心来:“你是越来越叫人省心了,有了你,我能多活好几年。”
“太太又说这样的丧气话,快别说了,您不活到一百岁,阎王是不收的。”王玚忙道。
正说着,前头梧桐喘吁吁跑过来:“大爷,老爷说叫请太太上舟!”
家中众人听见这话,又是都长在京中,从没做过船的,一时新奇的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王玚扬鞭凌空一甩,爆出噼啪一声脆响,喝道:“安静!吵嚷什么?”
又回头吩咐:“翠玉,你带十个人先上去,跟着等的家人去舱里给太太收拾收拾——其余人等,按各自院落找管事分好,从正房起,依次登舟——到了上头,也不要乱跑,仔细堕了我王家的名头。”
好是一番忙乱,才安排妥了带的一百多号人。
王子腾、牛夫人就住在三层的正室内,外头几间小舱室是跟着来的丫头婆子。
四层因是顶上的缘故,略小些,分出两间书房后,所剩不多,王玚一人带着鸢尾、绿萝还有几个丫头婆子就将四层占了。
为防止家丁护院等小子冲撞了跟来的丫头老婆,再者带的人多些,就将最底下一层极大的分给他们。原来在船上的水手、护军就住了船舱底下一层。
王玚带着滇杨等人在船上来回漫步,逢人问时,只笑着说是头一回上船,新奇的很。
船身巨大,王玚只是走了一小圈,看着日头就往西偏了。他正犹豫不知是要回去还是就在甲板上看看落日,忽见李岭匆匆走过,忙叫住问道:“你做什么去?怎么不跟着老爷?”
李岭笑道:“原来是大爷啊,老爷让我去跟太太回个话,说是今日食欲不振,就不用晚饭了,让太太不必等他。”
“老爷现在可是在见什么人?”
李岭回道:“并没有,老爷前头刚刚见过了护军的头领,现下正一个人待在四层的书房内。”
王玚点头:“知道了,你自去罢。我去见见老爷。”
顺着外头船舷上的木梯直接上去,迎面就是王子腾的大书房,并不用进舱绕行。
王玚进去时,王子腾正捧着本书,呆呆地望着窗外的风景出神。
“父亲,今日怎么有兴致看过秦论了?”
王子腾回过神来,苦笑一声扔了手中的书:“我看什么过秦论,不过是手里拄着什么忘了放下罢了。”
“那父亲又是为什么伤神呢?”王玚追问道。
王子腾长叹一口气,也不回王玚的话,只是招手让书房里的人都出去,又吩咐说:“远远守好了房门,有人来时大声通报。”
看着人都出去了,才说道:“玚儿你一向聪慧,我就先不说,你倒猜猜我是为什么伤神?”
王玚摆弄着手里的古书,谦逊道:“父亲未免也太看得起孩儿了,又不是未卜先知的,怎么能猜中父亲的心思?”
他缓缓抬头看了王子腾一眼,自信笑道:“不过,父亲既然说了,玚儿少不得要试一试。”
“父亲是从前几日进宫回来后,才显得心事重重的——我猜必然是在宫中圣上与父亲说了些什么。初时,只以为是父亲恼恨荣国府行事不要脸皮,将元春姐姐送进宫做女史。仔细一想却不是。”
“说到底,贾府元春究竟怎样与我王家无干,她祖母、母亲执意如此,谁也拦不得,更何况元春姐姐若是真心不愿,当选不容易,落选还不容易么
可见自己也是愿意的。就是怕因此影响了姊妹,但父亲先前也说过我王家并无适龄女子,贾府都不怕连累自己的女儿,我王家怕什么?
能令父亲担忧的只有一点,为什么会分到皇后宫中,此间只怕有圣上之意,但圣上又为何会在意一个女史?这是玚儿前几日想不通的一点。
今日登舟一逛,才明白了。”
王子腾原来只是默默听着,到这里才插了一句:“你是真的灵透,又从这楼船上看出什么来了?”
王玚微微一笑:“父亲也说了,这是楼船。自古以来,楼船均用作战船,就算我朝有王公贵族用楼船做过游船,但做游船的,绝不会用双层板重装,更不会设有女墙,墙上还有剑孔、矛穴——这是远攻近战皆可的‘槛’舟!”
“所以我猜测,此去扬州是有要紧事不假,但绝不是迫在眉睫的事情,之所以走水路,是因为此事与水运有重大干系。
又有如此多的护军,父亲还带了格外多的小子,危急程度不小。但您又让我和母亲随行,可见水上是有要勘察的情况,可不到万一,不会在江中交战。
要用水运,要费军力,还能让圣上挂心的扬州的事情,只有一件——”
说到这儿,王玚意味深长的看了王子腾一眼,端过桌子上早已凉透了的茶水,拿手指蘸着水写了一个字:
“盐”
王子腾手微微抖了抖,赶紧拿袖子擦干桌上的字,又叹道:“是,你说的没错。圣上怀疑,有人用官盐的船只走/私私盐,除获利之外,还——”
他长长的停顿了一会儿,才接道:“跟鞑靼买马,往云南买铜铁之物。”
船舱内一时寂静无言,王玚是被这次所行凶险之处惊到,王子腾是暗暗懊悔不该跟王玚说这些。
好一会儿,王玚才奇怪道:“那圣上提出元春之事又是为何?难道用这个威胁让父亲好生办差?未免想的太多了。”
王子腾摇头道:“圣上留她,是施恩也好,是警告也罢,现在是看不出来,后宫里一时半会儿也翻不出花儿来,不必理这个。”
王玚笑了:“我就说,圣上还不至于用元春姐姐来威胁她不是同母的舅舅——要是真想着这么着,该把我留下才是,不更好想名头?让我进太学就是了。”
王子腾气得吹胡子瞪眼睛:“胡说!哪有人这样咒自己?要是真这样做,圣上可是真跟我这个老臣撕破脸了。哪里就到那个地步!”
当夜,父子二人相谈到深夜才罢。
船走了一个多月,王子腾中间也神出鬼没了几天,王玚只做不知道,还帮着把牛夫人哄住了——此事凶险,又不便对人言,省的王子腾分心。
好容易等到弃舟登岸,还不能就进扬州城,要待王子腾会过城中太守,宣示圣旨,再择吉日,领护军入扬州城内新设军营。所以虽然到了,王子腾仍不能立刻下舟领军驻扎。
奈何这日正是三月初三上巳节,传说中西王母的生日,扬州城外蟠桃宫庙会热闹非凡,香火旺盛。从王玚六岁那年被一僧一道治好了,牛夫人便热衷佛道之事。
这时听见蟠桃宫庙会,又想起京城流传的开国时候跟着圣祖皇帝的得道高人,就在扬州城外的骆驼山驼岭巷内有一座灵验无比的庙宇避风观——专能求子,祈求保佑子女的——之事,便呆不住了。她不好打搅王子腾,便叫王玚跟着她快去快回,上个香就回来。
王玚实在是对牛夫人无法,又见已平安到达扬州城,料暗中之人并不敢明面上就反了,敢对一品诰命夫人下手。便回过王子腾后,多多的带了四十个家丁,前呼后拥地往避风观去。
到了观中,见四周人口不多,车马更是一个也无,唯一停着的是一台四人的绿帷小轿,轿夫穿着齐整的衣裳——非是四品以上官员家眷不可用。他便知道,这座观平时也是接待官客的,更放心不少。
梧桐便去叫门,递过帖子,不多时便有一个总角小道童来应门。牛夫人怕主人觉得不恭,便令家人都在外头等着,只她和王玚带着滇杨和梧桐进去。
王玚目送牛夫人前去正殿上香——怕里头有别家家眷,便不跟着过去,只是让滇杨和梧桐守在殿门外,他只在院子里随便转转。
这座道观修建得极为雅致,竹桥清水,怪石嶙峋,颇得几分园林意趣。王玚逛起来不知不觉间就入了迷,连自己拐入了后院的小花园中都没在意。
花园中却不像别家,姹紫嫣红的,倒是种了参差的树。打眼看去,嫩黄的腊梅夹杂着如雪般的梨花,倒像是冬季雪景了。
王玚看着梨树,忽然想起前世爷爷也爱莳弄花草,还曾在他十岁生日时,带着他亲手种过一株梨树,不免有些愁绪上来。
他素来开朗,此时倒是难得伤春悲秋一回——也没有悲伤太久,被滚到脚下的一只“球”打断了。
定睛看时,哪里是一只球?
却是一个穿的格外素净的小姑娘,生的白白嫩嫩的,看着也就是六七岁的样子,正抱着手里散开的锦缎包袱,眼泪在眼眶里滴溜溜打转。
王玚仔细看时,见包袱里也没什么别的,花瓣倒是有一大捧,忍不住笑了,问道:“小姑娘,你在这里做什么?可是跟家人走散了?”
本站所有小说均来源于会员自主上传,如侵犯你的权益请联系我们,我们会尽快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