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中的年味儿很浓, 从腊月二十封了印起,王玚懒怠交际, 就在府中帮着牛夫人置办年货,气得牛夫人直撵他出去。
“不必你这时候在家里帮忙, ”牛夫人推着王玚的背撵他,“原就不是你该做的, 原先小就还罢了。如今都是做了官儿的人了, 老跟我在后院儿做什么呢!”
王玚笑嘻嘻地躲开, 绕到牛夫人的背后替她揉肩,“这时候家家户户办年货呢,我上哪儿去?我是体谅太太, 您自个儿做这些岂不累得慌。”
牛夫人虽受用他体贴, 但仍是摆出一副不耐的面色来, “嗳, 用得着你这时候来体贴!我嫁进来多少年了?哪一年不是这样过来的!”她回头握住王玚的手,“什么时候你把玉儿娶回来,我就好歇着了。家事自然由新媳妇掌着, 这时候你来殷勤,治标不治本的。”
王玚一笑,做出一副苦闷的样子来, 讨好道:“这个我比母亲还想着呢!不如这回下了聘您好生同林叔父商量了, 择一个日子正经把亲事办了算了。”
“同你林叔父说什么说, 还是该找……”牛夫人一时口快, 差些儿就吐出来要去同贾敏商议, 忙自己掩住了,遮掩道,“该请示圣上,否则显着不恭了。”
她见王玚若有所思,面色不定,深悔自己口快,忙又笑道:“再快也要三年,至少等你妹妹及笄。不然还有谁家给媳妇办及笄礼不成?可真是笑话了。”
王玚见她引开话题,也不戳破,只是自己暗暗心中记下了,想着日后有空还要再探听探听。
牛夫人不愿他还在家中待着,又怕他套自己话,便往外撵他,“找你妹妹顽去,不然出去茶楼里坐一坐也好。”
王玚笑着讨饶,“罢了罢了,太太不愿瞧见我,我还是自己院儿里看会子书去。这时候大节下的,妹妹家里唯她一个,总不好叫林叔父管家事,自然是她动手,我怎好去扰她?如今天儿又冷,我可不去茶楼。”
牛夫人才要答应,恰这时候一个管事媳妇进来回说往镇国公府的礼单子已经备好了,请牛夫人过目,“太太原说还是照着往年的规矩送的,老爷倒是吩咐说才从扬州回来,又承蒙老夫人、舅老爷照顾咱们大爷,叫加厚三成,又加了些扬州的土仪。”
牛夫人接过来大致翻了翻,见确实比往常的厚了三成,另有王子腾给牛家兄弟的不少东西,便点头道:“这些足够了——不过老爷加了给他们兄弟的,我不送些东西给兄弟媳妇也说不过去,只是不好上礼单。年后再送去罢——你替我记着些。”
那媳妇忙答应了记下,见牛夫人无话吩咐才又开口问道:“太太,这单子可要送出去?”
牛夫人想了想,“是该送去了,晚了不像话。”
那媳妇才答应了想下去遣人,牛夫人却叫住她等等。
又转头对王玚道:“左右你也是无事,不然拿着礼单子往你外祖母家去一趟?亲自去显着尊重。”
王玚自然没有不答应的理儿,接了礼单子便叫人备轿出去。
牛夫人忙叫人跟着,又嘱咐王玚路上小心,“坐你爹的暖轿出去!这时候你那轿子非冻破了皮儿不可。”
王玚带了滇杨他们四个坐轿往镇国公府去。
镇国公府靠城边子上,今日天上还飘着小雪,一路越走人越稀少。
王玚闭着眼假寐,脑中却在思索牛夫人错口说的那句话,是谁呢?黛玉的亲事,不同林如海商量,却要找旁人去。
林家本家人丁稀少,宗族内都是远的八竿子打不着的旁支,并没有亲近女性长辈。
要说黛玉母亲那边,总不能还要问贾府的意思,贾家是外家,也扯不上这个。
寻常女子多是嫡母做主相看,两家计较过相合,仍是由嫡母出面定下,家中男性长辈并不参与,参与也是暗暗的托人提请,再不直接出面的——除非是媒人。
这样算来算去,也不知是谁还能有这个资要做主黛玉的亲事。
他越想越心惊,暗暗皱眉,怎么这人再想下去,越像是贾敏?
正心里纠缠,轿子猛地往前一倾,王玚一时不察,竟撞在了轿子沿儿上,额上立时乌青了一块。
还不等王玚发怒,外头梧桐急声问道:“大爷,您可还好?”
王玚捂着额头没好气地回了一句,“活着呢!外头怎么回事儿?”
梧桐也生气,“前头有个人拦轿!”
王玚诧异,今日虽坐的是王子腾平常出去坐的四人轿,可京中百姓一见便知道这是官轿,等闲不敢冲撞,再说今日是送年礼,浩浩荡荡一大群人跟着,怎么有人拦轿?
王玚便问究竟何事,梧桐却道他也不知,“雪柳刚过去问了,还没回来。”
正说着,王玚便见雪柳匆匆跑回来回话,面上是掩不住的惊惧之色。
“大爷,这是、是一家子西边蒙邯州来的、来的灾民!”
王玚吓得一展眼,忙压低了声音问他,“你说是哪儿来的灾民?蒙邯州不是报的保收,怎么就至于出了灾民!”
雪柳也是疑惑,但仍是躬身回道:“是这么说的,可他们也确实是蒙邯州的。小的家原有一个婶子是那里逃难来的,虽略有出入,但我听着是那儿的口音。”
“可有路引?”王玚问道。
梧桐听了苦笑,不等雪柳答话便插言道:“大爷,您富贵人家出身,不曾经过苦楚、逃过难,所以不大知道这些——蒙邯州紧挨着鞑靼,据京城足有几千里地,一路逃荒过来,哪儿还能存着路引呢?”
“你说的有理,只是别的不说。京城没有路引哪能进城门?守门的官兵都是死的不成?”王玚紧紧皱着眉,手指连连点着轿子上的棂子,“这里纵是再靠着城墙,那也是城内,又是学苑所在,巡逻的官兵不断,他们怎么就这样巧碰上了咱们?”
他回头问雪柳,“方才有没有说是何时进的京城?”
雪柳忙回道:“说了,就说是昨儿夜里悄悄进来的。”
“那更是胡吣!”王玚连连摇头,直道不可能的事儿,“别说如今到了节下,京郊大营按例要出来巡察京城,就是平常巡逻的,也足足加了一倍子。这里又紧挨着镇国公府,从老公爷留下来的规矩,晚间家丁也常派出来打更——实则就是防着年下的火烛——这样算下来,夜里至多半个时辰就有一波儿巡逻的兵丁,他们饿的这样,又不敢借宿,大街上怎么躲的?”
雪柳等人听了暗暗思索,也觉得王玚说得有理,城边上不似城中街巷交杂,都是些宽敞大路,并没什么地方可以让人躲着。他们既是逃难来的,如今到了京城,必然松懈,再说这一家子老老少少都有,别人也还罢了,孩子却要怎么忍得住?
“大爷说的极是,”雪柳忙躬身上前,低声请示,“那咱们就不管了?小的叫人轰他们走。”
王玚睨他一眼,冷笑道:“什么馊主意!大街上我们轰人家,传出去,又叫有心人说王家仗势欺人。如今圣上正励精图治,递把柄上去给御史弹劾不成!”
一席话说得雪柳等人都躬身垂首连称不敢。
王玚仔细思索了半晌,叹了口气,“罢了,这时候凑上来谁知是不是缘分呢——梧桐,你带十个人,看着这一家子,把他们送到城外别庄上去。若是不肯,可见他们就不是真心的了……”
梧桐笑着接道:“就不管他们了,咱们自己做自己的事儿去!”
“不管?”王玚冷哼一声,“门儿都没有!若是不肯,显见是有人要害咱们,压着他们送去京兆府!递帖子请京兆尹严查。不止这样,回去了还请父亲、林叔父、舅父联名上本,连着后头的黑手一并□□!当我王家是好惹的不成!”
梧桐等人忙躬身应是,王玚便命继续前行,滇杨领着众人前头开路,梧桐点了十个力壮的家丁,往边上去寻那一家子逃难的灾民。
王玚悄悄挑帘看着,竟见他们商讨了会子,跟着梧桐去了。心下不由纳闷,一时拿不定主意到底是如何。
若说他此时发善心想什么缘分,那却是不可能的,不过是不便明着说与众人,寻一个借口罢了。
就这么放走了那家子,他总觉得心里不对,真是有人要暗害,也该看起来守着,仔细拷问。只有千日做贼的,没有千日防贼的理儿,真有人做什么见不得光的事儿,一鼓作气揪出来才好。
说到底他心里还是倾向于有人暗害,毕竟王子腾等人才回来,承元帝还不及动手清算,这时候正是那些世家好下手从内部瓦解。若是王子腾有什么把柄叫人拿住了,那他的话的可信度便要大打折扣。
此时王玚真信了这一家子的话,那些人难免就想着他少年意气,要为百姓做主。那就是捅出来要同蒙邯州的上下官员作对,蒙邯州不同于扬州,乃是军事重镇,文武官员好大好大一股势力呢!
蒙邯州又挨着鞑靼等部,轻易动不得,否则便是自毁长城,平白便宜了外贼,真因此叫鞑靼入侵,王家上下百死不足以平民愤。
但万事往周全计,若真是蒙邯州有人欺上瞒下呢?
也是不得不重视的大事,还是那句话,蒙邯州乃是链接鞑靼众部与大安的屏障,这里是万万不能出事的。天灾至百姓不得不逃难京都,州内是怎样惨状可想而知。
鞑靼精锐骑兵一出,大安内外交困,岂不叫敌兵直指中原!
王玚脑子想的疼了也不曾下一个结论,心里又挂念着之前贾敏生死之事,一时满头雾水,心力交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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