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那边是好一番忙碌, 便是请了探春来相帮, 有些事儿还少不得不便托与他人之手的,只得自己去做。
这日刚过腊月初一日,黛玉清早起来听外头来的婆子回话。
“昨儿买的小厮都送进府里了, 派了两个王家的管事和咱们自己家的管事去看着。那边屋子也都收拾好了,只等着老爷回来立时就能住进去。”
黛玉点头,“知道了, 今儿哥哥那里大朝会只怕没工夫见人,等晚间回来了,你派人去道个谢。”
那婆子忙答应了, 又抬头看看黛玉无话,方才慢慢退出去。
雪雁拿着一盘子香橼过来,踮脚抬手取出来一个个摆在边儿上的香架子上,口内还道:“可算是事儿都妥当了, 这半个月忙下来,我瞧着姑娘脸都小了一圈儿了。还不知等老爷回来了看见姑娘这样, 又要如何心疼。”
黛玉看着她摆香橼, 又想起来一事儿, 忙问道:“昨儿可跟三妹妹说了, 今日事儿已经了了,我请她来吃一餐饭,权当是谢过了她这些日子陪着我忙乱。”
紫鹃挑帘进来笑道:“那哪里能忘了?我早说了。还有姑娘让我送的那盒子首饰、胭脂, 也都送过去了。”
“还有姑娘吩咐的那一百两银子, 我悄悄给了三姑娘身边的侍书, 没有旁人看见。”
“那便好了,”黛玉点头,又叹气,“三妹妹日子也不好过,没有人贴补不说,赵姨娘又是那样不着溜儿的,还来打秋风,环哥儿也来勒掯他姐姐。但话是这样说,我私下里接济她的事儿还是不好让旁人知道。”
紫鹃呆呆的听了,半晌才道:“姑娘是好心,这话说的也是,不好叫人知道。说出去大家面上都不好看,三姑娘叫人说贪财,您就叫人说看不起这里,太太奶奶的面儿上也过不去。”
黛玉点头不语。
“要我说,这里也不知是什么规矩。一个个说的姑娘那样娇生惯养,奶妈子丫头一大堆,好似多金贵。背地里也不知是纵得哪一个!”雪雁放下了香橼,嘴上也不闲着,“咱们来了这也有小一年了,我冷眼看着,都是嘴上说的姑娘们怎样,实则惯的都是底下那一群不知好歹的奶妈子、小丫头,一个个都拿自己比主子还尊贵呢!”
黛玉恐怕她这话戳了紫鹃的心,忙喝道:“慎言!怎么背后说起姑娘们的是非了。”
雪雁忙掩了话不说,紫鹃虽觉得面上讪讪的,可一时也想不出什么话反驳,自己细想想,其实也是这样,就有些不好意思。
三人正寂静无言,还是黛玉先道:“瞧着天也不早了,这程子忙起来,也有阵子没去老太太那里请安。如今事已经完了,雪雁你吩咐一声,咱们去给老太太请安去。”
雪雁答应一声忙出去了,紫鹃说一声帮忙便也出去,不多时两人便来请黛玉前往贾母处请安。
路上雪雁还道:“不知那远房的亲戚还在不在,旁人也还罢了,那个鸾儿叫糊涂油蒙了心了,说话阴阳怪气的。”
“听说是还在,只是这时候当着老太太她们也有些分寸。”紫鹃倒是知道的多些,“老太太要留她们到过了年才回去呢!”
黛玉听了也是蹙眉,不知贾母这又是要如何,总觉着心里不安。只是没什么苗头,也只好罢了。
到了贾母那里,却正好众人都在,连邢王两位夫人俱在这里说笑,黛玉来时,凤姐儿忙上来拉着进去,还笑说:“老祖宗快瞧瞧这是谁来了?”又道:“嗳,我可是好一阵子没见着林姑娘了。姑娘,近日身子可好?”
黛玉行礼见过贾母等人,这才回道:“也还好了,多亏着张姐姐医术高明,身子倒也没甚大事。”
贾母听了先就点头道:“那就好。”
邢夫人和王夫人也上来客气问一两句,黛玉一一答了。
过后宝玉和众姊妹们也上来问好,拉着说了些有的没的。
贾母笑看她们玩乐,过会子才道:“行了,又不是见不着了,放了你妹妹罢。”
众人这才坐了。
探春挨着黛玉坐下,悄声道谢,“林姐姐,多谢你给的那银子,可是帮了我大忙了。”
“不是什么大事,不值当你道谢。”黛玉先是回了,又问她,“可是遇上什么事要钱使?你跟我说,我还能帮你一些。”
探春叹气道:“罢,我那里还有些银子,加上你给的那些,尽够了——也不是旁人要的,就是我姨娘家里的兄弟,不知外头又惹了什么事情,要钱来摆平。姨娘只说自己没有,到我这里来哭,我又能怎样?少不得给一二百两,这样还哭呢,真当我是有多富裕不成!”
“你也自己留心,这样一回回的不成个样子。难道日后你嫁出去了,还到你那里要去?”黛玉蹙眉劝道。
“我也是回回这样说的,可——”探春左右看着无人,方才吐露心声,“外头但凡有个什么事情,甚或买些什么东西,我都还指着这一位。一时不能撕破了脸。”
黛玉听了也是没法子,人家家事不好插手,当下只好又去安慰几句,探春也知道自己这边一团乱麻,说几句也就罢了。
宝玉这时候凑上来笑道:“妹妹,有好些日子不曾见了。”
才说着,袭人赶上来给宝玉披了件罩衫,口内笑道:“姑娘们别见怪,这几日天寒,二爷身子还没大好,禁不得冻。”
原先宝玉挨了打,荣国府内闹得天翻地覆的,黛玉虽注意避着,但同处一地,少不得探望一回。
也是巧了,那一回就赶上贾母、王夫人训斥宝玉房内的丫鬟,底下跪了一排的人,一个个哭得妆都花了,泣不成声的。
黛玉本是想回避,走出去了又觉着不对,怎么这事儿还扯上了这些丫头们?心里一起疑,就止不住了,忙叫雪雁外头悄悄打听。
才知道原来宝玉做下了这样的丑事,只是也不知王夫人那里是怎样想的,不过是撵了几个小丫头出去,那几个大的倒是都留着了。
听闻贾母似乎不大愿意,好似又顾忌宫里娘娘,并没说什么。
倒是袭人自觉丢了脸面,好一阵子不曾出屋。如今倒是才见一面。
见袭人这时候出来,黛玉只觉得有些为他们不好意思,便只是淡淡点了点头。
宝玉自己遗憾,“这样躺了两三个月,老太太看得我忒紧了些,不曾得空见一见妹妹去。”
“二哥哥身子还未大好,冬天里是好的慢些。不过也好,腊月正是念书的好时候,外头无人打扰,正能静心。”黛玉垂头,盯着脚下的地面,“待着等开了春便好了,到时还可去学里,一点都不耽误事情。”
宝玉听了精神就萎靡下来,张张合合不知说甚么。
正尴尬间,就听见外头一个小丫头喘吁吁跑进来嚷道:“老太太,老爷叫来传信,林姑老爷来了!那车马就在门外,好大一群人!”
别人还好,黛玉听了就忍不得了,蹭地站起来,失声道:“不是说了初五来?”
那小丫头喘着气,断断续续道:“我、我也不知道,就是大老爷说、说,来了。还叫琏二爷也去前头。”
黛玉已是什么旁的都听不见了,喜得拉住了紫鹃的手哽咽道:“好了、好了,父亲来了!”
紫鹃忙递帕子与她擦泪,黛玉接了过来,只是泪水还止不住,擦了又落的。
凤姐从后头绕过来,先搂着黛玉笑道:“妹妹都欢喜坏了,瞧这哭得。还是稍待,只怕有一会子才能从前头过来呢!”
黛玉忙止了泪,回身低声道:“老太太、太太,我失礼了。”
贾母脸上也是满面笑容,连声道不碍的,又怪林如海,“不早说一两天,这里也好招待。”
“嗳,难道姑父就不想着早来了?咱们看着那家信还算着迟两天才能到的,一定是路上念着妹妹才来的这样快。”凤姐忙上来笑着劝慰。
转身又向王夫人道:“太太,我就先回去,方才听着林姑父带了好些人来,我去盘算盘算,收拾地方出来与他们住下。”
贾母忙得就先道:“正是这样,虽说是京里有宅子,可来了这里,总不能一天都不住的?还是要陪一陪我这个老婆子。”
王夫人也笑道:“是,就让凤丫头收拾去。”
凤姐这才福身,才要退下,自己又拍着脑门转身,连声笑道:“嗳哟,嗳哟,瞧瞧我这脑子!竟是险些忘了大事——太太,不是说叔父也是这个时候回来的?都是扬州来的,路上一定是一起的,只怕他们也回了罢?”
“正是,大哥也是一同回来的,”王夫人微微点头,“你还要预备下东西,大哥那里也遣人去问候才是。”
贾母面上笑容微敛,只是接道:“也叫凤哥儿一齐收拾了东西送去慰问就是了。”
宝钗正看着众人围着黛玉说长问短,都是歆羡非常,心里就有些苦楚,她素来自诩胸襟宽大,不知这时候怎么有酸意,便也趁机上来告辞,只笑道:“妈也还不知道这个,我回去告诉一声儿,听说大伯回来了,必定也高兴。”
贾母也不留她,点头道:“应当的——凤丫头,你送她。”
凤姐儿忙上来拉住宝钗的手,亲亲热热地出去了。
众人很是笑了一阵子才缓过来,贾母就让黛玉在自己榻前坐了,拉着她说些当年贾敏年轻时的趣事。
黛玉倒也听得入迷。
林如海心里实在是挂念黛玉,本来也不觉寄住荣府是怎样不妥当的事情,只是后来王玚寄的几次家信俱是黛玉在荣府处境,又说了些荣府上下乱象,叫他心里一阵阵后怕,暗自庆幸有王玚帮衬护持。
只是自己未曾亲眼见过,还是怕黛玉受了委屈,便不想多与贾赦贾政等人交谈。
更何况这两个舅兄,一个是斗鸡走狗不做正事,一个是糊涂迂腐不问俗务,翻来覆去也是说些为何早来了,家里准备不当还请见谅等话。
倒是后来来的贾琏看着机灵些,只是也市侩,瞧着过于油滑。
他心里不耐,贾政还犹自絮絮抱怨,“宝玉怎么不来?不知礼数!”又请林如海见谅。
林如海忙道:“不碍,我去老太太那里请安,总是能见一面的——老太太身子可好?”
贾赦笑道:“好!好的不得了呢,每日饭食都用的不少。”
贾政听着这话回的怪里怪气的,听着不像,忙打岔道:“如海不如去后院见过老人家再来?”
林如海精神一震,连连道好。
贾政忙遣人去后院回话,又叫路上丫头小子回避。
贾母处迎春姊妹也寻了由头退出去,只留来往传事的婆子们迎着。
见林如海等人来了,忙高声通传道:“姑老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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