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奇怪, 怎么这时候探春来了?照说探春看着爽朗随性, 其实极重规矩,也细心体贴, 应当不会今日就上门,该是明日,等今晚在贾母处先见过了, 再同姊妹们一齐来道乏才是。
她一壁往里走, 一壁低声问雪雁道:“还有谁来了?还是只有三姑娘一人?”
雪雁也是低声回道:“只有三姑娘一个人, 并不无别的姑娘。而且……”她犹豫了一下,又道:“三姑娘看着神神秘秘的,还叫别声张,等姑娘来了告诉一声就行。”
黛玉更是奇怪, 便想起王玚之前说的了,心中暗忖,别是探春特来告诉一声, 拉近关系的罢?或者有了什么消息,也不一定。
思及此处,她便吩咐道:“知道了,我自己进去见她就是,你避一避。既是她不叫声张, 你顾着这里周围的婆子们, 别叫看见了。”
雪雁笑道:“姑娘放心, 这里琏二奶奶叫过来帮忙的, 我只留下了几个粗使婆子, 院子外头搬东西呢。进来了就使咱们自己带来的人,没有旁人。”
黛玉夸她两句仔细,便抬脚进了屋子。
雪雁径自掩上房门,亲自守在门外,不许旁人接近。对外只说姑娘累着了,正歇息呢,容不得吵闹。
黛玉进了屋子,见探春并不在外间待客的正房内。忽听见脚步响,回头看时才见探春从内间小暖阁中出来。
两人忙都上前见礼,黛玉便道:“三妹妹怎么进了那里头?又没个透亮的窗子,这样热天怪闷的。”
探春苦笑,“我这不是避着人来的?我还怕人家看见,别说北边儿的窗子不透亮了,没窗子才好呢!”
黛玉亲自给探春倒了茶,递给她道:“怎么了这是?可是有什么事儿要说?”
探春颔首道:“正是有一事儿,我才知道的,想告诉玚表兄。只是原先那个传话婆子今儿不知怎么的没来,我一时找不见别人了。想着姐姐这里一定有人能跟玚表兄那里说上话的,只好先来说与姐姐。”
黛玉才知道原来是有消息要说了,忙请探春直言。
探春叹道:“我也是昨儿偶然听见太太抱怨才知道的——老太太打算将二姐姐送进宫去!”
黛玉大吃一惊,失声道:“这可怎么送进去!”
探春道:“我也是这样想的——也不是大选之年,小选也不是今年的,可怎么送进去呢?再说了,好容易有一个大姐姐出了头,怎么又要送二姐姐进去?”
黛玉听着也是这个道理,忙点头道:“三妹妹说的正是了。不说怎么送进去,就是送进去了,可是要做什么呢?”
探春摇头道:“我也不甚明白。这话,只怕唯有老太太才能知道了。”
黛玉一时无言,竟是不知该说什么好了——元春被送进宫去,为家族搏个前程本就可怜,如今虽有了皇妃之位,可不得圣宠,也是明眼人都看得出来的。家里又要送一个妹妹进去,还不知打的是什么主意,姊妹两个同侍一夫岂不尴尬?正经人家也没有这样做的!
两人都是寂静下来。
探春见黛玉无话了,方才起身道:“林姐姐,这里人来人往的。恐怕过会子还有来请你的,我不便多待,便先去了。”
黛玉忙起身,先叫进雪雁来,叫她打发了院子里的婆子们,这才悄声跟探春道:“三妹妹从那假山后头绕着走,出了角门就是了。”
探春忙谢了黛玉打算周到,自己无声避着人出去了。
黛玉却是实在睡不着了,躺在榻上辗转反侧的,歪了会子实在心里难受。
便干脆起来,到书房内案上写了个条子,想把事情仔细写了。
奈何探春知道的也不多,当时怕王夫人瞧见,所以着急躲开了,写下来就是一句话罢了。
她将纸条折了几折,塞在一个绣给王玚的扇套里便扬声叫人。
紫鹃正守在廊下,闻言忙进来了。她见黛玉起来,只以为是醒了,上前笑道:“姑娘醒了?”
黛玉不欲与紫鹃多说,毕竟她还是这里长起来的,恐怕知道了为难,面上无光,所以只叫她叫雪雁来,“哥哥前儿有一个扇套子落在我这里了,没成想叫我拿到这里来了。你叫雪雁来,叫她来替我找个人传话去。”
紫鹃掩唇笑道:“姑娘可是了,才今日一天没见就想着打发人去传话。日后可苦了来回传话使的婆子们,一趟趟的,还不累瘦了退!”
黛玉一楞,方才明白过来紫鹃以为她念着王玚了。她倒也不分辩,这样更好,更有个由头叫婆子避着这里的人了。便催着叫雪雁来。
紫鹃答应着叫了雪雁来,自己替了雪雁看着小丫头子们收拾屋子。
雪雁进来时满头的汗,赶着问黛玉有什么事吩咐。
黛玉递帕子给她道:“你瞧瞧,还是擦擦头上的汗再说话。”
雪雁忙接了,黛玉这才将扇套给了她,叫她找个婆子她将扇套子送回去给王玚,又仔细嘱咐道:“这是哥哥落下的,一定亲手交给哥哥,别叫旁人经手。若是哥哥不在,便给滇杨、梧桐他们几个,其余的人是不成的。”
雪雁接过来将扇套上的系绳系紧了,看着这是黛玉新绣的一个扇套子,并不是王玚落下的,便知道这是有事要告诉王玚了。
她也不多问,只是复述一遍黛玉的话道:“知道了,给大爷或是他身边一直带着的常随,别人都不成——姑娘,可是这样?”
黛玉点头。
雪雁请黛玉放心,这才转身去了。
却说探春悄声回了王夫人的院子,准备从角门进去到后头自己屋子里。
她们姊妹三个如今还是在王夫人后边的三间正房内住着,迎春就住了西一间,惜春住了东一间,探春住的是中间的屋子。
也是巧了,她过去时要从迎春房前走,这时候又正是午间,日头毒得很,连丫头也都躲出去偷懒,正是四下无人,寂静无声。
探春正想踮脚过去,却听见迎春房内传出低低的呜咽之声,正是迎春的声气。却没听见平时劝慰的司棋的声音。
她正想走过去,不欲管这些闲事,转而一想,迎春这时候避着人哭什么?心里便有七分觉得是贾母说了什么,便犹豫起来。
在门外斟酌半晌,还是咬牙敲门道:“二姐姐。”
门内迎春声音渐停,半晌才听见衣裙窸窣之声,迎春出来开门道:“三妹妹。”
探春只做不觉,笑道:“我才醒了,正自己无趣儿呢,想着过来找二姐姐顽儿。咱们打棋谱可好?”
迎春抬起脸来,只见面上眼睛肿得桃儿似的,她勉强笑道:“可是我不爽呢。三妹妹不如找四妹妹去?”
探春做出一副震惊模样来,急声道:“嗳呀!二姐姐这可是怎么了?”
迎春避开她的目光,低声道:“没什么,身子不爽罢了。许是有花粉儿吹进眼睛里了,所以肿了罢了。”
探春嗐声道:“这可是二姐姐唬我!大夏天的哪儿来的花粉儿?可是你那奶妈子又做了什么事情?你告诉我,我找太太给你讨公道去!”
迎春忙拉住她,“没有的事儿,都说了是我自己身子不好的。三妹妹过去罢。”
探春只做没听见,顺势拉着迎春的手就半推着她进了屋子,“二姐姐还瞒着我呢!我是知道的,你一向没什么花粉症!”
虽是这样说着,回身却小心关上了门,又拉着迎春进了内间儿,按着她坐了。
这才道:“二姐姐这回该说实话了罢?”
迎春躲开她的眼睛,低声道:“说了没什么的。”
探春长叹一声,也坐在了迎春身边,慢声道:“这里没有旁人,二姐姐何苦瞒我?真要自己咽下这苦果才肯么?我都知道了,老太太要送你进宫里去,是也不是?”
迎春豁然抬起头来,失声道:“你怎么知道的!”
探春道:“今儿我偷偷听见太太说的。”
迎春颤着嘴唇道:“二太太,她、她怎么说的?”
探春看了迎春一眼,也是一副沉重的样子,“能有什么说法?自然是不愿的。太太好容易这样风光,老太太都客气着。哪里能愿意还有旁人进去分了大姐姐的恩宠荣耀呢?”
迎春泪珠儿断线一般地滚下来,泣声道:“难道我就愿意么?”
探春不由联想起自身来,少不得也同情起了迎春,便垂了头,闷闷道:“哪里由得咱们呢?不过只能听天由命罢了。”
她劝道:“二姐姐把心事跟我也说一说。虽说不能替你解决了,可有人听听,比自己闷着强。”
迎春也是憋得狠了,拉着探春的手难得说了长长一串儿,“老太太昨日叫我过去,先是夸了好一通,我正纳闷着——你是知道的,她老人家素来看不上我这性子的。谁知说了半晌,竟问我愿不愿意进宫去,给大姐姐做个伴儿。
“我一时呆了,不曾回话。老太太就生气起来,骂了我许多的话。又和颜悦色许了多少好处,说是进去了,不止我受益,家里也是受益的。而且有大姐姐在前头替我荐着,更容易些。保管不像当初,还受多少年的苦处才成,必然是一步登天了。我哪里能愿意?只是哭。老太太便恼了,说我不知好歹,又说这事是定了的,叫我准备着。”
探春听了,心里难受起来,可她也是没法子。
当初能找王玚,一是这事本就与他有关,又扯上了黛玉,不怕他不出手,二是也有自知之明,自己人缘儿好,能办些事儿,还能看顾着黛玉,给他通风报信,王玚是要利用自己的。
可迎春呢?
迎春的性子说好听了,是崇尚黄老之学,难听了,就是个“活死人”,又有什么用处呢?王玚凭什么要出手救她?
探春不敢保证,也不敢求情,生怕殃及自身。
只好干巴巴安慰一通,陪着哭了阵子,看着院子里人渐渐回来了才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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