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玚自那日薛姨妈等人来后去前院到贾政那里陪着吃了一顿酒, 便自回去攻读黛玉前几日整出来的集子, 众人都知他近日礼部试将近, 也都不好去扰他。
王玚乐得轻省,越性儿连院门也不出的,干脆每日鸡鸣便起, 足至深夜方睡, 如此下来三四日,才算是将黛玉予的集子将将看完, 腹内也略攒了些见闻在里头。
这日正是三月十五日, 王玚清晨便起,眼瞧着天光大亮, 绿萝便进来请王玚先行洗漱,她也不敢进到屋内, 便掀起帘拢, 在门口笑道:“大爷, 您可要收拾收拾?”
王玚正在窗下立着临字——如今的考试里还未曾有誊卷之说,尤其是礼部试,以防皇帝过目, 总是要将前三名的卷子仔细整理了, 又验看过确实无有犯忌或是未曾避讳等话, 才能小心封存, 装进锁着的锦盒里, 待名次禀过皇帝, 确定无疑之后方可公布, 卷子便也能张贴公示,故此一笔好字总是必要的,若是字迹龙飞凤舞,便是诗作得再好,考官也要掂量一二。
闻听绿萝问他,便起身伸了个懒腰,扬手道:“进来罢。”
绿萝这才带着一溜服侍洗漱的小丫头子进来。好一番忙乱后,正要像往日一样退下,便听王玚叫道:“且慢,与我换一件衣裳来。”
绿萝忙转身进来,垂手问道:“大爷今日可是要出去?换一件出去见客的衣裳罢?”
王玚摇头道:“不必,不过是往史太君那里去一趟,换件家常的来便罢。”
绿萝忙答应了,又笑道:“如今大爷的衣裳还是鸢尾收着呢,您略等等儿,我叫她来找一件。”说着便出门招呼鸢尾进来。
王玚听了,便想起鸢尾原先有的心思,自从在扬州敲打过两回之后,这几年间她便不曾再露出过这样声色,办差也甚是精心,仿佛就是个生了不该有的心思被主子敲打后老实多了的丫头,弄得王玚好生诧异,连连思忖莫不是自己多心,原本发现的事只是件巧合,鸢尾本就是这点小心思,并不曾受人指使。
他暗道,若是这样,倒不如等牛夫人来了,便借口鸢尾年纪大了,放出去找个小子配了才好,看在她办差不曾出过差漏的份上,也为着日后能再监视,挑一个老实上进的家生子便罢,总也配得上她,也省的黛玉嫁进来自己还要忧心。
正想着,就见鸢尾托着两件衣裳进来,恭敬道:“大爷,这两件今日穿着都很合适,您瞧要穿哪一件才好?”
王玚瞟了一眼,道:“那件秋香色的就很好,很称如今的气象。”
鸢尾答应了,便上前来服侍王玚换衣裳。
王玚见绿萝站在一边,忽想起一事来,便问道:“绿萝,前儿我听见外头好像有谁要过来见我,是谁来着?当时正是清晨,我看书正到紧要时候,也不曾理会。”
绿萝忙回道:“不是别人,却是薛大爷。”
王玚诧异道:“他来寻我做什么?”
绿萝摇头道:“小的也未曾听清,总是外头有个什么人要托他见您一面,见我不松口,他嘟囔了两句就去了。”
说着,又忍不住抱怨道:“这一家子也不知是什么习性!从来了那日起,薛大姑娘便日日清晨来一回,说是要向大爷问个安,我回说都是同辈儿的,当不起姑娘的安,再者我们大爷今日忙着备考,早吩咐了谁也不见的,便是我们,也不敢进去搅扰。
谁知她倒好,竟也听不出好赖话,只笑着说甚么不必见面,来一回也是她尽个心的意思,如今外头府里倒是都称赞她懂事知礼,反是苦了我们,本就事情多人手少,每日清晨好功夫还要陪着她坐着喝茶,林林总总的,什么事情也问,不知道她一个姑娘家,爷们儿的事情有什么好问的!”
王玚原本在读原著时,就对宝钗怀着欣赏之情,能在这个时候,有这样见识的女子本就是少数,处处周全,未尝不是种本事,若换了她生在世家之中,便不是宫中极得圣宠的解语花,也会是大族中左右逢源、手段出众的大妇,这样的人是适合宫廷倾轧,一步步往上爬或者作为一族宗妇,撑起整个家族的后宅事务的。
他欣赏有野心的人,自己也不是什么明公正道的人物,自然也不介意助宝钗往上爬一步,脱离贾家这个泥潭,日后未必就不是王家的助力。
但手段能使得悄无声息了,才叫高明,原先宝钗在宝玉身上使的心思,也就贾府下人还看不出来些,老而成精的贾母、王夫人甚或宝玉身边的明眼人袭人、晴雯,哪个是不知道的!
原先自己还慨叹,手段虽不算高明,但着实有用,也算是求仁得仁,不过一笑置之。
如今明晃晃摆着主意打到自己头上,便不是什么好滋味了。
瞧着如今这个样子,似乎这是薛姨妈没瞧上贾家千娇万宠的“宝贝”,却是瞧上了自己。
他冷笑一声,暗道,想想也是,如今宝玉还不过是十三岁的孩子,除了副好皮相和贾母的宠爱几乎是一无所有,爵位自然是大房贾赦一脉的,便是族中荫官名额,想也不能再有,如今圣上对荫官之事屡出不满之语,底下的人闻弦音知雅意,对这样事情便紧了许多,贾政不过五品官儿,宝玉日后能捞着的左不过是监生或是拿钱捐的龙禁尉等职,其实并无多大前程。
倒不是他自夸,反观他自己,当年十五岁上便取了解,纵观各省都是少有,当年扬州也是着实惊叹了一阵,如今科举制还未曾改革,仍是沿袭唐制,取人之少,令民间仍有“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之语,如今备着礼部试,就算不中,也称的上是少年英才,况且王子腾如今是朝中大员,权柄在握,贾政多有不及,两者相较,自然都知道该选哪一个。
想到这里,他只是哂笑一声,倒叫正替他穿着衣裳的鸢尾唬得一展眼,便停手道:“大爷,可是有什么吩咐?”
王玚摇头道:“不关你事,方才不过想起一事来。”
鸢尾便笑道:“原是这样——大爷,衣裳穿好了,您可是现在便往史太君那里去的?”
王玚仍是摇头道:“不必,先往林姑娘那里去就是。”
绿萝和鸢尾答应着,便跟在王玚身后一齐往黛玉院子中过去。
却说此时,梨香院西院中薛姨妈和宝钗也才起身,便有下人上来禀道:“大爷早起便出去了,叫来跟您回一声儿,说是不必等他用饭了。”
薛姨妈回说知道了,又对宝钗叹道:“你这个哥哥,来了京里没有一日是着家的,每日也不知是去做什么,早出晚归的。”
宝钗便笑道:“妈怕什么,哥哥不是说了与那边珍大哥哥一同习武么,我瞧着虽然不说是真的练了骑射,但总归不会出什么事情,都有人看着呢。”
薛姨妈便道:“是了,是这样说过。”她自己感叹一会子,便又爱怜看向宝钗,“幸而我还有你这样一个好孩子——对了,今日,你也往你玚哥哥那里问个好再去老太太那里也不迟。”
宝钗面上显出犹豫的神色来,坐在炕沿儿上对薛姨妈道:“妈,这样,我总觉着不大好,咱们也太……”
薛姨妈叫道:“我的儿!你不知道!”说了一句,便屏退下人,探身拉着宝钗的手执手谈心。
薛姨妈慈爱看着宝钗,道“你素来懂事,所以咱们上京时我就不瞒你,咱们这回来参选是一回事,另一件儿就是你姨妈在信中说的那事,原来是叫你与宝玉相看相看,你是明白的,虽说当年托着你二舅父的份上,弄了一个参选的名头来,但咱们能选上的机会着实不大,若是上天降幸,自然是好,但没选上,有了你姨妈的那话,咱也不算白来一趟。
可来了,我又见到你大舅舅家这个哥哥,你大舅舅是什么样的人物不用我多说,你父亲去了,咱家能保住这个皇商的名头,虽然明面上是托的交好的戴内相,但你也知道,那个势利眼,只看钱、权的,若没有你大舅舅的脸面,咱们交再多的钱,也是不能!难道金陵各家商铺谁家交的比咱家少了不成?
所以一见那你这个哥哥我就有些动心了,他乃是你大舅舅家千顷地里的一根独苗苗儿,日后,王家难道还能跑了他手里?况且他自己不比宝玉争气?十五岁上就有了功名,如今眼瞧着是进士了——看在你大舅舅的份上,也不能黜落的——你瞧瞧宝玉,十三岁了还只知道跟姐姐妹妹厮混,说是上书房了,可你这几日不是也说了,其实做的诗作都不能入眼,他家又是这样的情形,日后你能有什么好处?”
薛姨妈苦口婆心说一番,又抚过宝钗鬓边的簪子,笑道:“你也及笄了,谈这些不算出儿,我知道你们年轻人爱俏,你瞧瞧你那玚哥哥,便是样貌上,也比宝玉强出不少,又不必说为人处事,自然只有更好的。”
宝钗让薛姨妈说的有些动心了,又苦恼道:“妈,我这几日去了,其实连玚哥哥的面儿都没有见到的,他,他原先见面时,对我也未曾有什么外的注意。”
薛姨妈见宝钗动心,忙笑道:“你们才见过几回?日后熟悉了便好了,况且,等他有空了,自然有丫头们告诉他,或者身边的丫头另有心思,不告诉他,你见了,隐晦着叫莺儿提一提,自己是每日都去的,他听了,自然只有怜惜你辛苦的。”
宝钗这才点头,瞧了瞧窗外的天色,便起身道:“妈,天不早了,我往老太太那里去。”
薛姨妈笑道:“知道,我吃了饭再去,你叫上林姑娘——跟她多相处,总没坏处。”
宝钗答应着去了。
薛姨妈望着她出了会子神,心内便有些苦涩,她何尝不知道自己这做的称不上什么好行径,但薛蟠无能,自己又不懂经济事务,宝钗未出阁的姑娘,便是能懂,也不能服众。
薛家眼见要败落,总要想个法子,寻个出路,原先想着王子腾并不亲近,又顾忌官职,不愿出手,能扒着王夫人是一件儿,若是以后宝钗能有个好归处,既解决了她终身,也能帮上家里。所以这才巴望着能选上女官,又情知不大可能,所以便想着能嫁进贾府,亲上加亲,自然更为稳妥,如今见了王玚,便又是另一番心思,王子腾自然比贾政强,宝玉也多不及王玚,若是嫁进王家才算是真正好去处。
想着,薛姨妈便又自己叹道:“常言都道狡兔三窟,万望老天能怜惜我薛家,总要从这三件里有一个能成的才好。”
薛姨妈在这里自己反复思量,那边宝钗已经到了黛玉的漱玉院中,才迈进院子,就见雪雁正急匆匆往外赶,便上前拦住笑问道:“这是做什么去?林妹妹可在这里?我来找她。”
雪雁猝不及防叫人拦住,慌了一下子,见是宝钗,这才笑道:“原来是宝姑娘,我还当是谁呢!您却是来的不巧,方才大爷来瞧我们姑娘,这会子就一同往老太太那里请安去了,已经走了会子,到半路才想起忘了带大衣裳,大爷怕姑娘体弱,禁不得风,所以叫我回来拿一件过去。”
宝钗一怔,问道:“大爷?可是说的玚哥哥?”
雪雁一壁引着宝钗向外走,一壁回道:“姑娘说的正是呢。”
宝钗忙问道:“怎么你叫玚哥哥‘大爷’?”她又笑着补了一句,“你别多心,我就是问一问,不是自己家里才这样叫的么,怎么你也这样叫他。”
雪雁笑嘻嘻回道:“这有什么好多心的,原是大爷在我们家跟着老爷学习,住了好久,后来又常来的,家中诸事,先太太病时,老爷又不得脱身,都是大爷带着我们姑娘办的。家里人都拿他当自己家的主子,后来又有那样关系在里头,所以我们便也跟着都叫大爷。”
宝钗那帕子掩了掩嘴角,仿佛不在意般问道:“什么‘那样关系’?”
雪雁自知失言,便找补道:“哦,我们老爷收了大爷做弟子,正经行了拜师礼的,‘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所以大爷在我们家,跟家里主子是一样的。”
宝钗这才放心,又笑道:“既是这样,我便同你一同去老太太那里,左右本也是想叫着妹妹一起过去的。”
雪雁忙答应了。
宝钗便同她到贾母院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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