旭凤这一睡便是整整一月。
自他入梦起,他就置身与一片清亮的水泽中。白茫茫的天空,绿油油的浅草,纯净广袤的仿若天地初开时的模样。旭凤深一脚浅一脚的走在洼地里,鞋袜衣摆湿濡了一片也浑不在意。其实,他并不晓得要去往何处,只是心中好似有所指引,要他朝着太阳升起的方向,不停歇的走下去。
旭凤不知疲倦的走着,仿佛双脚已不是他的。日头高悬在空中,久了,竟刺的他的双眸有些干涩,有些发疼。此地的时间仿似静止一般,他一直走着,却如原地踏步,四周的景色未见变化,天边的日头也未有西沉。空茫单调的时光,令得旭凤终于疲倦的再也不想动时,便见一座剔透如镜的湖面现于眼前。而恰在这时,一阵舒爽的微风拂过,那湖面真如镜面般,不泛一丝波纹。顺着宛如白云铺就的水面,在其正心,亭亭绽放着一株极为罕见的黑紫色莲花,翠绿的荷叶浮在水面,衬的那一朵黑莲犹如幽居镜湖的绝代佳人,婉如清扬,遗世独立。
旭凤目不转睛的望着湖中心那一朵黑莲,右脚轻抬便毫不犹豫的踏上了真若静止的澄澈湖面。他不疾不徐的向前走着,可渐渐的他就发现,自打他入得湖心区域后,不管他怎么走,他离那株黑莲的距离始终都有那么远,像平行的两个世界,再难近的一分。面对如斯景况,旭凤不觉有些焦躁,他试着奔跑起来,可结果,却未有丝毫改变。这种感觉,就好比咫尺天涯,明明想触碰之物既在眼前,可永远都触及不到。
正当旭凤停下脚步,不免有些心灰意懒之时,又一阵风过,他似是终于瞧得那朵静立许久的黑莲,随着微风轻轻摇曳了下,听到一个极为熟悉却又带着些缥缈的声音道:“旭凤,你该回去了……”
随即,他便感觉意识一清,睁开了双眸。
旭凤醒来的刹那,有片刻的失神。他觉着,他该是识得那一朵黑莲,那一声轻语的。但不知为何,他越是回忆,越是觉得脑中空白一片,无迹可寻。就有如什么重要物什被他丢失了,让他惦记着,甚是在意。旭凤有些头疼的微蹙双眉,慢慢的从床榻上坐起来。
“凤凰!”
而就在这时,一声欢喜的惊呼在空旷的寝殿中响起,震得神思尚有些混沌的旭凤,下意识的便寻声望去。只见昏黄摇曳的烛光中,一个窈窕纤细的身影正快步朝他而来,观那行止模样不禁让他有种极为熟悉之感。待他怀着一颗莫名期待的心,瞧清楚来人的面容时,不由得便令他本就聚拢的眉峰更是几不可查的紧了紧。
“凤凰,你可算醒了!”
刚从花界回来的锦觅,并未察觉任何异样,只满脸欣喜的望着终于醒转过来的旭凤,如释重负。
此时的禺疆宫中,不似旭凤昏迷之初围满了众人,大家在不眠不休守了旭凤三天三夜后,仍不见其醒转,才在鎏英连哄带劝的驱赶下,一一离开。鎏英会如此做,一来是大战之后琐事繁多,各城主及将领总不能天天在禺疆宫呆着,不务正业。二来则是即便有这些人日夜守着也是无济于事,还不如就此回去,静心以待。而这些人中,唯有锦觅,鎏英却是不知该如何处理。与情,锦觅心系旭凤,想要留下看顾也是无可阻拦。但与理,旭凤既已同她一刀两断,再无瓜葛,如今又隔着一个阿宁……鎏英有心劝阻,可看着锦觅,她又无法冷硬待之。故此,也就由得她去了。至于后事如何,待得旭凤醒来,有他定夺吧。
原本锦觅日日在旭凤的床榻前守着,从不离半步。直到有一日夏枯照例来为旭凤诊脉时,无意中说起花界有一味百花玉露可养气凝神,若能每日为旭凤滴上一滴或可有效。只是这百花玉露极为难得,需百花之灵凝练而成,向来只闻其名,未见其物。夏枯会提及此事也不过是无奈下的随口一说,没成想当夜,锦觅便回了趟花界,练得一小瓶而归。说来,锦觅原就是先花神之女,此事与旁人或许费力,与她倒是信手拈来,轻而易举。自那以后,锦觅就隔三差五的回一趟花界,只为旭凤凝练这百花玉露。也不知是旭凤该醒了,还是这百花玉露真有奇效,旭凤在连续服食小半月后,便当真有了令人欣悦的结果。
锦觅高兴之余,忙吩咐人去告知鎏英几人。大战后旭凤一睡不醒,魔界事物却不能因此荒废,鎏英以一人之力担起众责,故而忙的也不能天天往禺疆宫跑。反倒是彦佑同月下仙人依旧在客殿中住着,三不五时的便能来禺疆宫瞧瞧,也不像锦觅似的寸步不离。
旭凤面无表情的看着锦觅因喜悦而更显娇美的容颜,没来由的便在心底升起一股厌烦之意。这种厌烦仿佛在顷刻间化作一种剜心蚀骨的疼痛,从他的心口处蔓延至全身。突来的痛感令旭凤不由得卷缩起身子,紧咬牙关。与寒毒发作时的冰寒刺骨不同,当下,他直觉他的胸口仿若要炸裂般,痛入寸缕。泪水更是伴着他都无法理解的哀伤及苍凉,滑落如雨……
如此心境,竟比锦觅当初向他刺下那一刀时,那一句从未……还要来的撕心裂肺,痛彻心扉。
他这是怎么了?他怎么……还会为着锦觅而感到心痛?!还她春华秋实的那日,他便该放下了……为什么?
“凤凰?凤凰你怎么了?!”方才不是还好好的,怎得突然就疼成了这样?!
旭凤陡生的变化,使得惊惶的锦觅未及细想便直直的坐在了塌边,想要伸手去扶,却被旭凤颤抖着身子堪堪避过。与锦觅的担忧无措不同,此刻痛的几乎要昏厥过去的旭凤,正强忍着想要轰她离开的冲动,撇开视线,极力忍耐。
锦觅适才试图靠近他的刹那,让他明白,他心中对其产生的厌烦之感并非错觉。虽然,他并不晓得这股子腻烦,甚至带着丝厌恶的情绪从何而来,当前他只想知道:
既然他已放下锦觅,他的心为何还会这般的痛?比之以往任何一次都要痛……
鎏英同卞城王到时,恰好在宫门口遇着按时来为旭凤诊脉的夏枯。夏枯在鎏英口中得知旭凤已醒,也顾不得让鎏英及卞城王先行,大踏步的便进了禺疆宫宫门。阿宁走时,他未来得及见其最后一面,悲恸难过之余,旭凤的安危便是他能为阿宁做的仅有的事情。夏枯与阿宁的感情如何,鎏英也略知一二,现下见他如此,也并未在意,只同卞城王一道,快步跟了上去。
旭凤不愿锦觅碰他,见夏枯来了,倒是未再躲闪,忍着心中巨痛,让其诊脉。
“如何?”同夏枯前后脚进门的鎏英,见其诊脉良久,却只紧锁眉头不发一语,不由有些焦急的出声询问道。
“脉象显示……尊上只是昏睡良久,有些气弱体虚而已,并无大碍。”夏枯斟酌着,边整理旭凤掀起的袖管,边将他诊得的脉象缓缓道来。
“并无大碍……你确定?”听得夏枯此话,鎏英不禁惊诧的提高了嗓门反问道。瞧旭凤模样,真的没事?!
“尊上其身确实无碍,这痛……并非外力所致。”夏枯进的殿时,也被旭凤淌有泪水,面白如纸的形容惊了一跳。尊上其人,会有何种痛楚能让他如孩童般,泪落满颊?待他怀着忐忑的心情为其细细把过脉后,才渐渐明白其中因由。只是有些话,即便他想,也不能明说,不然,阿宁的良苦用心便白费了。
“并非外力所致?你是说……”鎏英向来是个聪慧机敏的,同夏枯交换过眼神后,心思急转间,也就懂了其中真意。正当她面色复杂,不知该如何接得下文时,却是瞧得满面痛楚的旭凤朝她看来。
“鎏英……我是不是忘记了……忘记了对我来说很重要……很重要的……事情?”旭凤沙哑着嗓音,话未说完,泪又落下。他明明没什么可伤心的,也不知为何,他的心会这么痛……痛得他的泪好像流不完似的……
旭凤醒后,昏睡前的记忆便逐渐回到他的脑海中。他记得所有的事情,可他仍旧觉得他像是把生命中最为重要的物什给遗失了……他不愿放弃,一遍遍的回想,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旭凤的记忆之所以并未丢失,也未出现混乱,是因他现今的记忆是经阿宁的灵力篡改过的。也是如此,旭凤才会沉沉昏睡了一月,将将醒来。
旭凤与阿宁共同经历过的时间、事件都不曾改变,只是原本由阿宁现身的部分,皆适当的替换成了旁人。即便部分内容存在微小的差异,但那些细枝末节,而今的旭凤不见得会记得完全。阿宁走前,几近完美的在旭凤的记忆里填补了属于她的空缺,让旭凤的生命中仿若从未有过她。
旭凤的问话,鎏英无法作答,她只能尽量控制着情绪,沉默以对。
阿宁的果断决绝,是她不曾料得,也从未预想过的。这世间能有多少女子,能如此狠心的对待自己,让自己的付出与牺牲便如云烟似的,渺无踪迹。她舍得旭凤忘了她,在漫长的岁月里或可再爱上旁的女子。
这份从容洒脱,她虽一辈子都学不来,却敬仰非常。
鎏英是矛盾的,自阿宁走后,她一面依着阿宁最后的嘱托传谕整个魔界大军,不得再在人前提及有关阿宁的一切事物;一面看着这样的旭凤,又忍不住想告诉他:
你忘记了阿宁,一个你最不想忘记,却被迫忘记的人。
鎏英胡思乱想着,眼眶不禁也有些湿润。她想起阿宁已是如此难过,可想旭凤,即便他的记忆中不再有她,但他的心依然记得她,知道她离开了,故而才这般疼痛着,想让他记着她,千万别忘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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