视线犹如一双谈不上温柔的手,急切而又深刻地在皮肤上盘旋摩挲,像是要穿透表层刺向更深处。
它的主人是斐兰-林德。
在很多人心里,斐兰女士是克里比最伟大的召唤师,一个近乎神明的存在。
但若让朝夕相处的安摩尔来讲,她就是个什么也不懂的小鬼头。一名掌握了可怕力量,却固执地跟随直觉行事的隐修士。
安摩尔偏向于认为茉莉镇小镇旅馆玛米所言属实,亦即,面前这位斐兰-林德顶多二十岁出头。上一任斐兰女士把她带回迷雾荒原,以相当不利于心智成长的隐居方式养育了她一段时间,然后消失不见。
她对万事万物都有种克制的好奇,对属于自己的物品则具有强烈的占有欲。只要事情超出她的警戒线,她便会用那近乎神明的力量惩戒反对她的一切人或事物(所幸,迄今为止,安摩尔未见到任何伤亡)。
别指望这样的小鬼头有什么道理可讲。
所以,哪怕她解除了控制权,安摩尔依然谨慎地选择沉默。
四只哈夏半蹲半跪,手臂组成围栏,除非法则刚好在这时候把她带回正序时间线或者中陆,否则无论有任何动作,很大概率她会立刻被剥夺控制权。
召唤师的视线在她的伤疤上停留了一阵儿。
在安摩尔还没学会抛弃她那无所谓的自尊和颐指气使的傲慢前,她吃过不少苦头。尊贵的公主殿下现今如此谦逊随和、灵活多变,靠的全是血泪代价。
要知道,只有在皇宫和大堆扈从前,公主殿下这个头衔才会让人信服,随随便便在田野乡间说自己是公主,只会招来治安官或者治疗师,要么就是棍棒。
尽管安摩尔已经努力保持静止不动,但召唤师还是慢慢皱起眉,仿佛发现了什么问题。
安摩尔屏息凝气。
“Torem.”
念出这个单词,斐兰-林德停顿片刻。
缺乏前后语境联想,安摩尔一直没能抓住这个称呼的真意,因此无法对其产生相应的反馈。
斐兰-林德脸上的血色渐渐褪去,到最后,像是见了鬼(鉴于她召唤往生者做成仆从,或许该形容她被哈夏感染了更恰当)似的,脸色煞白。
“Qun Torem.”
然后她扭头一声不响地躺到床上,用被子蒙起脑袋。
像一个小鬼头伤心、难过或者气愤时会做的那样。
沉思间,合情合理的猜测浮出意识之海,安摩尔恍然大悟。
召唤师把她当成Torem。就在刚刚,召唤师不知经由何种测试,断定安摩尔并非她心心念的Torem。
啊——
真对不起。
安摩尔抬脚,小心翼翼地往桌椅旁挪去。梅尔瓦夫人体贴地派人送来食物,摆满了餐桌,缕缕香味诱惑着她。
那时,召唤师忽然又一骨碌爬起来,瞥了她一眼,接着从一只哈夏的背包里拿出一罐金粉和笔,趴在地上涂涂画画。
忙着往辘辘饥肠填食物的安摩尔起先没注意,等法阵行将成型,牢记午餐后在御花园的教训,她也不好开口问召唤师是不是打算把这地方变成亡者之塔。
她的明哲自保将会带来什么,她自己也不知道。
****
巴登堡的监狱设在远离主城区的郊外,紧靠将要从一丈七尺三寸升至四丈七尺高的护城墙。沙西耶和他的妹妹玛丽莎本来要一同送往监狱,但皇宫传来一道急诏,沙西耶前勋爵被转送皇宫。
负责押运的军士长和士兵唾弃他,闻讯赶来旁观的市民也唾弃他。
双手双脚被拷上枷锁的沙西耶关在红铁铸成的牢笼里,身上挂满了鸡蛋、烂菜叶和腐烂的生鱼。
囚车驶上皇宫大道,前来接应的皇宫近卫不得不用大桶的清水冲洗臭气熏天的囚犯。
一个人犯了罪,并不意味着连他走过的地面也要被他所犯下的罪恶玷污。
冈索大公端坐旁听席。
皇宫本未设置此类场所,但面临敌方层出不穷的阴谋诡计,他听从妻子的建议,在皇宫东厅搭建了简易审讯室。
梅尔瓦夫人也在旁听席上。
实际上,除去大公一家三口,只有巴登堡大审判官拉里和皇宫近卫长赛琪,以及书记官叶西尼三人受邀参与此次审讯。
沙西耶的状态比冈索大公上次见时更糟糕。
那条残腿已无法支撑躯体,两名士兵刚松手,他便五体投地。此人刚实施策划了两次针对大公的未遂谋杀,重罪让他不堪重负理所当然。
冈索大公命士兵搬来高脚凳,用镣铐和锁链把沙西耶固定在椅子上。
士兵退下,审讯室仅有大公全身心信任的家人及近臣,大公高声喝道:“抬头看我!”
沙西耶茫然抬头。湿透的头发和衣服不停滚下水珠,没过多久,高脚凳四周便洇出一片深色水迹。
“派你去斯丹莫之前,你何等的意气风发。沙西耶。”冈索大公双手交握抵在八字胡上,话语因而显得加倍落寞,“你为何要那么做?如果你对我不满,尽管提出决斗,我必然答应你。况且你还有更好的机会,你与我不乏独处机会。”
梅尔瓦夫人把手放在丈夫的大腿上,轻声道:“别说傻话。”
冈索大公喟然长叹,“所以你有什么不得已的苦衷吗?沙西耶,我愿意听你解释。”
沙西耶虚弱地嗫嚅嘴唇,吐不出一个词。
他的表情几近哈夏般麻木,缩成针尖的瞳仁转来转去,一会儿望着冈索大公,一会儿看着梅尔瓦和她身旁裹着长袍的班扬。
有时候,他也会把死鱼一般的眼睛转向大审判官和近卫长。
可是他一句话也不说。
“咳。”审判席左侧的大审判官拉里用冷峻的目光注视着沙西耶,他德高望重,比大公年长一代,当他切入发言时,大公松了口气。
“沙西耶-勒奎尔,我以海神涅索翁之名宣读你的权利——你可以为自己辩护,否认不属于你的罪责,纠正推理所产生的谬误,供认你的同伙乃至主使以换取部分豁免权。”
大审判官抬高音量:“对此,你是否明白?”
一分钟的沉默后,沙西耶点点头,从喉咙里挤出粗哑陌生的声音,“明白。”
冈索大公握紧了妻子的手,耳语道:“海神在上,他不是沙西耶。”
梅尔瓦夫人不置一词。
“你是否参与或主使了北山旅馆的爆炸事件。直接造成七十一人丧生,二百一十三名人员重伤。”
沙西耶做了个挺脊背的动作,未能成功。
“是的。”
“你是北山旅馆爆炸事件的主使,你策划了此次案件。”
“是。”
(大公一家三口同时发出长短不一的吁叹。)
“你是否唆使你的妹妹,玛丽莎-勒奎尔刺杀梅尔瓦夫人?”
沙西耶扭动身体,呼吸急促,伴随着“呵”、“哈”、“嗤”的奇怪声响。
“是。”
大审判官拉里的盘问持续一时三刻钟,期间,班扬殿下因身体不适离场,梅尔瓦夫人随后也离开了审讯室。
沙西耶对所犯之事供认不讳,并交代了协助他实施爆炸事件的同伙。□□则来自三湖矿场,是由炼金学家研究出的还未正式投入矿洞开掘的实验性材料。
翻看供述的大公忍不住再次问道:“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你真的投靠七尾屿了吗?”
和大审判官问答无碍的沙西耶面对冈索大公的询问,再次变得沉闷木讷。大公愿意相信,那是他对自己的愧疚感引发的不良反应。
这时,有人敲响了审讯室铁门,近卫长赛琪离席出去探明情况,稍后,她和一名皇宫近卫一同进入房间。
近卫径自来到冈索大公身旁,俯身说了几句。
“真的吗?”冈索大公满脸难以置信,他激动地站起来,椅脚摩擦地面发出刺耳的声响。
那声音刺激了沙西耶,他“呼哧”、“呼哧”剧烈地喘息了好几下,然后“啊”了声。
但大公被近卫带来的消息攫取了注意力,他以小跑的速度来到门口,猛然忆起他的问题尚未得到答案,于是回头向大审判官道:“弄明白他和七尾屿的关系,拉里。”
沙西耶忽然像发了狂似的朝门口的方向扭动身体。
然而大公人已在十码开外。近卫长关上门,紧跟冈索大公。
“沙西耶-勒奎尔,你是否与七尾屿有所联系?”
沙西耶颓然地垂下脑袋,“是。”
“前述两桩罪案,北山旅馆案及皇宫行刺事件的主使是你,还是七尾屿?”
“是——”
沙西耶发出“嗤嗤”声,有什么东西从他口中溢出。
拉里大审判官不由向前探身,试图看清沙西耶吐出了何物。
“是、是我。”
沙西耶抬头望着大审判官,他像是刚从海里爬出来,一层浑浊液体覆盖在他扭曲的面孔上。
如冈索大公于审讯伊始所预言,此刻,预言化为现实。
被固定在高脚凳上的沙西耶俨然被另一个灵魂占据躯体,他口齿清晰道:“海神涅索翁终将惩罚贪婪的罪人,冈索逃不过他应得的制裁。等着瞧吧!”
话音落地,沙西耶剧烈抽搐。
拉里终于看清了他吐出的东西。
那是一只只蛞蝓般肢体柔软的白色虫子,它们甫一落地便化为白烟,同时散发出恶臭。
上了年纪的大审判官受不了此种折磨,加之这种状态下的沙西耶根本无法回应他的提问。耐心等候了一刻钟,大审判官捂着鼻子离开审讯室。
唯有书记官留在审讯室,忠实地记录一切。
最后,沙西耶大约吐出半只水桶那么多的鼻涕虫,瘫在椅子上一动不动。书记官叶西尼合上笔记本,起身准备离开。
身后传来气声呼唤,“叶西尼。”
书记官猛然回转。
那是熟悉的沙西耶勋爵的嗓音。
“告诉大公,我没有背叛他,从来没有。是巫——”
话语戛然而止,沙西耶重重垂下头,一动不动。
他死了。
****
安摩尔努力让自己往床脚缩得更深些。
造物主在上,她从未见识过如此恐怖的场面。
一个又一个往生者出现在金色法阵,召唤师以令人目不暇接的速度召唤出六七十个往生者。她一个个摸过去,将它们制成哈夏,胡乱分配各自的领域。
两个小时过去,哈夏占据了这间本还算宽敞的寝室的每一寸地板,并向室外蔓延。
桌子上洒满各色水晶。
只有十分之一的召唤石亮着象征受操控的蓝紫色光芒。它们听从召唤师的指令,把那些较为陈旧的(这当然是避免引起生理反应的委婉形容)哈夏搬去室外。
有仆人发现异常,匆忙去皇宫禀告大公和夫人。在梅尔瓦夫人先行到来时,召唤师召唤出的哈夏已达到一百一十二之数。
见此盛况,梅尔瓦夫人吓得说不出话来,紧紧依偎在随后赶来的大公怀里。
冈索大公却掩不住喜色,指挥仆人开辟空地,用以存放哈夏。
沙西耶的死讯终止了大公的意外惊喜,他默哀了十秒钟,再望着源源不断从寝室输送出的哈夏,一个早该下定的决心终于尘埃落定。
“是时候正面开战了。”
他对书记官叶西尼说。
里里外外上百个哈夏组成围墙,将召唤师挡在房间深处。
听到室外传来人声,安摩尔平复下心情,扶着床脚的立柱站直身体。
法阵仍像熟过头的小麦穗,吐出一只又一只或干瘪或饱满的哈夏。
可召唤师终究不是神明,起码这个安摩尔已经确定二十年前只是个小婴儿的召唤师不是。
她满头大汗,死死咬着嘴唇,伸向往生者的手不住颤抖。可她坚持要为它赐予能够维持活动的生命力,等它们步出法阵后,解除控制权,然后眼睁睁地看着它们摔倒,满脸不甘。
那一声“Torem”始终徘徊在唇间,失去召唤师控制,哈夏好像连一个单词的时间都坚持不了。
安摩尔边往床边挪,边找寻落脚之地。
不怎么容易,不过她还是找到了。
感谢她那多年营养不良的干瘦身体,她得以顺利地挤到法阵旁,与召唤师隔阵相对。
召唤师刚目送另一只她寄予很大希望的哈夏被送出室外。
法阵光芒黯淡,召唤师木然回头,发抖的双手覆于法阵上方,准备召唤新的哈夏。
但就像安摩尔感受到的,召唤师的力量趋近枯竭,法阵所散发出的金色光芒闪烁不定。
安摩尔叹了口气,轻轻地唤了声:“斐兰。”
法阵的光芒彻底熄灭,安摩尔趁机用鞋尖蹭掉法阵一角,然后踩着它过去。
召唤师歪了歪脑袋,既是疑惑却又带着隐隐期待。
“听好了,小鬼头。”安摩尔伸出手,“我可能不是你要找的那个人,你的Torem,但我会陪着你。尽可能陪你找到她。”
“Torem.”
安摩尔发誓,她绝对看到召唤师蓝眼睛里一闪而过的沮丧。小鬼头肯定听懂了她在说什么,但马上用一厢情愿的判断覆盖了真相。
斐兰-林德以一个近乎蛮横的姿势抓住她,“Torem,别再离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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