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助贩卖机上的七八排按钮走马灯似的,自上至下闪了一圈儿的红蓝色。
哐当——
突兀的一声,重物落下。
嘭——
连续两声,李钦宁嘴边的烟直接抖落在雪地里,他回头扯着嗓子朝贩卖机前躬身拿饮料的女生喊:“姜意禾,你不能轻点儿吗?”
姜意禾费劲儿地从凹槽里捞出一瓶阿萨姆奶茶。
她哈了口冷气,顾不上理李钦宁,先拧开瓶盖儿赶紧灌了一口,等嗓子稍舒服了些,她才慢悠悠地说:“卡住了。”
“什么卡住了?”
“奶茶。”
“怎么老卡?”
她无所谓地笑:“拍一下就出来了。”
李钦宁瞥了她眼,不耐烦地说:“赶紧的,你打个电话问问安思悦到哪儿了?大雪天的,我他妈都冻死了!”
“再等会儿吧。”
奶茶还是热的。
半瓶下了肚,在这样的雪天,她的胃以及整个人都非常之舒爽。
姜意禾拧上瓶盖儿,抬眼望向白茫茫的天。
稍稍能从出成绩的余悸里回过神。
下午模拟考的成绩出来了。
姜意禾很有危机意识感,紧张的情绪从昨晚开始,一直持续到下午出成绩之前。直到尘埃落定,她还心头惴惴。
昨天晚饭,姜和平连番盘问她什么时候出成绩。
她头也没抬,答得囫囵:“明天……吧。”
“明天?”戴迦南放下筷子,嗤笑了声,讥诮地说,“哎,姜意禾,我说你考了没考啊?谁知道明天的成绩单是不是又是你花了五块钱找打印店伪造的?”
戴文倩坐在戴迦南旁边,用筷子敲了他手,低声喝止着:“迦南,别这么说妹妹呀。”
“妈,我就不懂了,你干嘛老偏心她啊?她又不是你亲生的——再说了,上回难道不是她不去考试还伪造成绩单骗人吗?我说的有错吗我?”
“迦南。”
“妈我说你也是,你别老想把她往崇德塞——我们崇德和她们九中是一个水平吗?九中升学率全市垫底,你花那么多钱给她塞进来了,让她来吊车尾,还是出洋相?拉低我们平均升学率?”
餐桌上的气氛一时尴尬。
戴文倩悻悻地看着姜意禾,转头又厉声说了戴迦南两句。
姜和平始终没说话,面有尬色,戴迦南说的多了,他难免坐不住,点了支烟,咳嗽两声去客厅看电视了。
姜意禾埋头吃饭。
同一屋檐下这么长时间,她倒是习惯了。
戴迦南惯于如此,他这幅人模狗样的气势,每到她考完试出成绩前后会达到顶峰。
姜意禾淡定地喝掉最后一口汤,放下筷子,慢条斯理地说:“戴迦南,我说,你能不能别一口一个你们崇德了?崇德你家开的?升学率高不高关你什么事儿啊你跳什么跳?”
“我说的不对?”
“迦南!”戴文倩左右各看一眼,安抚姜意禾道:“小意啊,哥哥不是那个意思,你别误会啦……过阵子,过阵子不是还有联考么?咱们还有机会能考进崇德的。不成了的话,还有我跟你爸爸给你想办法嘛……”
“妈,你可别了——”
“阿姨,不用了,我能自己考。”姜意禾起身端起碗碟,礼貌地微笑着,“我吃好了,先上去了。”
上楼前,戴迦南还在后头絮絮叨叨地戳她脊梁骨:“说的你考得上一样!”
回到房间甩上门,满世界才恢复清净。
想起戴迦南昨晚的话,将姜意禾不爽快的情绪取而代之的,是底气不足。
她的确,又没考好。
虽不至于在九中这样的三流学校吊车尾,但全市联考将近一万名高二学生的情况下,一对比,她简直身处谷底。
今天一下午她的心情都很糟糕。
这头,李钦宁等不住了,语气也烦了,跺了跺脚底的雪,不耐烦地说:“安思悦行不行啊?都等了二十分钟了,天这么冷,又下雪了。姜意禾,你给她打个电话!”
“咱俩出来的早,这会儿才放学,也快了吧。”
姜意禾拿出手机,刚把电话拨出去,听李钦宁不大不小地喊了声:“哎——这不来了吗?”
一回头,安思悦趴在身后奶茶店的橱窗玻璃上,冲他们招手,两个小梨涡,笑得甜甜的。
姜意禾把手机在手中旋了圈儿揣回口袋,对李钦宁说:“李钦宁,你先去吧。我在这儿吹吹风。”
“大冷天的,你在这儿晒雪啊?”李钦宁笑了笑,从兜里摸出一支烟递给她,“来一根吗?解解烦。”
“少来啊你,我不抽的。”姜意禾推开,赶他进去。
在原地站久了,披了满身白。
她拂了拂肩头雪,慢悠悠地抬头。
天空中雪势加急,雪花扑簌簌地落下,粘在她的眼睫毛上,覆上一层薄薄的冰霜。体温化开了,残留的水汽惹得她两只眼睛湿漉漉的。
揉了揉眼,沾上一手湿润。
她差点就以为自己哭了。
姜意禾自从记事起,就没怎么哭过。她一向认为自己足够坚强。
那年父母离婚,她没有哭。
中考前夕姜和平把一对陌生的母子突然带回了家让她喊妈妈和哥哥,她也没哭。
中考失利,志愿滑档落入九中这所三流高中,她也没哭过。这会儿想到一回家就会面临一场暴风雨,她居然一点儿情绪也没有。
久而久之,她都不知是自己的脸皮越来越厚,还是由于这么些年来始终过得不温不火,随波逐流惯了。
奶茶店里,李钦宁和安思悦倚窗而坐,见她久不进来,拍着玻璃喊。他们的声音砸在厚玻璃上,闷沉沉的,在这样的雪天很快被汹汹雪势湮没。
夜幕低沉,正值放学,黑压压的人流如潮水涌上街头。
她像是被积压在一罐儿坏掉了的杨梅罐头里,突然就有点儿喘不过气。
哐当——
身后突兀一声响。
下意识回头。
满眼迷朦,视线穿过纷飞的大雪,眼底落入一道白色的身影。
贩卖机前站着个人。
是个少年。
他长得很高,目测已经长过了一米八。在身后来来往往的一众高中生里比较出挑。
头发像是刚剪过,利落干净,覆在他后颈白皙的皮肤上。
单肩背书包,白色羽绒服把里面的校服裹得严丝合缝。不过姜意禾能根据他校裤裤的版式分辨出他是崇德的学生。
他站了一会儿,然后,蹲下身来,一直盯着贩卖机的底部,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姜意禾猜到,他应该是遭遇了和她刚才一样的情况——
饮料卡在凹槽里取不出来了。
她把剩了半瓶的奶茶扔进身旁的垃圾桶,迈出长腿,阔步走到他身边。弯着腰,微欠下身,伸手,轻轻拍了拍贩卖机凹槽的上端。
“叮咣”一声响,一罐儿牛奶精准落下。
她很轻地“啊”了一声,随即就笑了。迅速取出牛奶递给他,不免有些得意,扬了下眉,笑声清朗:“拍一下就出来了。”
“……”陈情有几分恍然。
他目光还在她那截白皙的手腕上停留,顿了小几秒后,才慢慢抬头,看向眼前的女孩儿。
少女穿着厚重且宽大的市九中的冬季校服,配了条综色格子的毛呢百褶裙,粉色翻毛皮雪地靴,个人风格浓郁。
棕色长发微微打卷儿,看起来烫过有一段时间了。
挑染了一撮儿亚麻灰,不羁又叛逆。
柔柔软软的,从她肩上滑落。
她微躬着身,头发轻轻掠过他的肩畔。
一双眼清澈灵动,抿着一线红唇皓齿,笑意盈盈地看着他:“又卡住了。给你。”
陈情意外地抬了下眉,顿了顿,接过那罐牛奶。目光在她脸上停了片刻。
又不动声色地挪开。
“哎,这个……”姜意禾指了指贩卖机底部,呶着嘴说,“这个贩卖机放太久了,应该是老化了。平时总卡东西,要么,就是吞硬币——下回再卡的话你拍一下就行了。”
说着,她似是怕他不信似地,又迅速投了几个硬币。
旋即,机器上的按钮红的蓝的各闪一圈儿,紧接着,一声脆响,又一瓶奶茶落了下来。
意料之中的,卡住了。
姜意禾跃跃欲试,像刚才给他取牛奶那样轻轻拍了拍凹槽上端。
然而,饮料还原封不动地卡在那里。
她不死心地又拍一下,还卡着。
“……”
这个贩卖机怎么这么不给面子?
刚才不还好好的吗?
陈情单眼皮微掀开了个好看的弧度,慢悠悠地看了她一眼。他蹲回她旁边,掀开凹槽外头的塑料盖儿,仔细观察了一下。
然后,他在另一端轻轻挪了下瓶子。
她还在拍,不留神,盖子扣下去夹到了他的手。
“……”
力道不小,陈情吃痛,狠狠地皱了下眉。
“啊,”她慌忙掀起盖子,看到他白皙的手背上已经红了一道:“对不起啊……”
“没事吧?”
她想看了看夹的重不重,刚伸出手碰到他的,他倏地缩回。
唯恐避之不及一样。
“还、还疼吗?”
陈情始终没说话,眼神蓦地冷了三分。他迅速地调整了一下奶茶瓶子的位置,直接把饮料从侧面取了出来。
姜意禾瞪大眼:“……你好厉害啊!”
她又惭愧又惊讶,抬头对上他的眼睛,不由得一愣。
面前的少年有一张清秀万分的脸。
单眼皮的弧度狭长,长相清冷干净。然而他的眉心轻拢着,从始至终都没什么表情,神情异常的淡漠。
她心跳霎时漏了一拍。
“……啊,”她唇边的笑容僵了僵,站起来从他手中接过饮料,“……谢谢你啊。刚才真对不起……”
陈情转身就走。
姜意禾盯了盯他背影,有几分失神。
陈情走了两步,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停下回头。
她的身影已经消失在了奶茶店的玻璃门后了,被漫天大雪淹没。
他折身回来,在贩卖机前投币,按下一罐儿牛奶。
然而,卡住了。
他拍了一下,还卡着。
又拍,继续卡。
“……”
*
奶茶店里的热气烘的很足,姜意禾一进来就热得把外套脱了。她摩挲一番手掌,冻得有些发僵的指节稍感舒适。
安思悦跟魂儿丢了一样,一直望着窗外。
姜意禾在她眼前挥了挥手:“哎,安思悦。”
“那个男生……”安思悦还未完全回神,怔怔看着窗外,喏喏地说,“好像……是我们补习班隔壁班的诶。我见过他。”
李钦宁疑惑着,顺着她目光看出去:“谁?”
“就是他。”
安思悦托着下巴,指指窗外。
姜意禾望出窗,发现刚才那个男生居然还没走,还在那儿研究那个贩卖机,也不知道是不是想把那个贩卖机的盖儿卸了。
李钦宁问:“崇德的么?”
“嗯,好像是。我上周就注意到他了……”安思悦说着声音小下去,“他在隔壁班补物理……我就见过一回。”
“他叫什么?”
“……不知道呢。”
“你没打听?”
“我……”安思悦低头,“不敢。”
漫天大雪中,少年退开贩卖机,站在原地,打电话。
他整个人立在雪地中,清清冷冷的,如遗世独立。
“刚才我还帮他拿饮料来着,”姜意禾尴尬地笑了笑,“我自己那瓶又卡住了,他帮我拿出来的……我不小心给他手夹了。”
“你也真行……”李钦宁嘁了声,“那个破机器有病一样,我都拿不出来,他用脚踢出来的啊?”
“你以为谁都跟你似的,”安思悦皱了皱鼻子,瞪李钦宁一眼,“用脚很没素质啊,他才不可能用脚。”
“他怎么不可能?”
“他一看就是好学生啊,崇德的学习成绩都很好的,怪不得人家是市重点呢。”
“你也真行,崇德的就都是好东西了?而且那贩卖机上都是脚印,你怎么就说我一个人?”李钦宁不服气地哼了哼,又跟着安思悦看了会儿外面,突然觉得安思悦今天不太对头,回头挤眉弄眼地说,“安思悦,我听你这语气,你是看上他了啊?”
安思悦脸上飞上两抹红,慌忙否认:“没有……我就是觉得他长得很好看……”
“喜欢就追嘛!别不好意思承认!”李钦宁拿来菜单递给姜意禾,顺带着看了眼她手里那瓶奶茶,“要我说,店家就应该贴个禁止自带酒水的告示,哪有来奶茶店喝奶茶自己还带一瓶的?”
姜意禾没理他,转而问安思悦:“安思悦,你考怎么样?”
“啊,还可以,”安思悦眨眨眼,老实地答,“老师说保持这个分数到联考,应该能稳上崇德的。”
安思悦属于九中为数不多的为学校可怜的升学率做贡献的尖子生。
成绩优异的她当初没有去相隔一条马路的省重点崇德中学的原因,和姜意禾一样,都是因为中考失利。
姜意禾都不好意思说自己曾也是个学习成绩优异的好苗子,中考前她的成绩一直很稳定,上崇德也没什么问题。
中考前夕戴文倩带着戴迦南突然出现了,那时候,姜意禾才知道姜和平之前骗她生意会有好转,其实是准备带着她一辈子在这个女暴发户家里吃软饭。
这就是所谓的好转。
不受影响是不可能的。
历经考场失利,志愿滑档,她一路节节败退,最后落入了九中这所三流高中,两年来,都不温不火地这么混着。
直到现在。
安思悦问姜意禾:“你呢?考的好吗?”
姜意禾有些心烦,漫不经心地答:“勉勉强强吧。”
“到时候要报崇德吗?”
“我嘛,”姜意禾笑了声:“我也不一定要上崇德吧,九中也挺好啊。”
“离联考还有大半年呢,你好好准备,加把劲儿说不定就能考上崇德了!我们还能做同学呢。”
安思悦一副铁了心想让她上崇德的口气,跟姜和平与戴文倩几乎如出一辙。
说起联考这个事儿,姜意禾也是真的烦。
每年夏天港城会有一次小型联考,俗称“二次中考”,是普通中学的高二学生能够插班升入重点中学的一个跳板。
不过,概率很低。
几所重点高中的名额被无数的普通高中的学生们抢破了头,一千人里能录取二十人都不到。
她根本没报太多希望。
李钦宁失望地说:“你们……都不待九中了?都往好学校跑啊?”
“对啊,”安思悦不置可否地点头,“崇德和九中的水平根本不是一个水准。”
“所以你天天上补习班,补习班水平高?”
“也不是天天吧,就是查漏补缺嘛,总之比咱们老师教得好。”
李钦宁笑着:“得,考上崇德,去追刚才外头那个男的,两全其美啊。”
安思悦的脸又红了:“李钦宁,说什么呢……”
“我说什么你不知道?你看看你那脸红的。”李钦宁瞄了她眼,又问姜意禾:“姜意禾你呢?”
“还不知道。”
姜意禾撑着下巴,望了会儿窗外,刚才那个男生已经走了。
她突然想起那会儿一瞥,好像看到他手腕儿有一道疤。
不知是不是看错了。
她心不在焉地翻了翻面前的菜单,低着头说:“分数不够,其他的都免谈。”
李钦宁干笑道:“哎,我记得你后妈不是特有钱吗?你跟她撒个娇,服个软,她花点儿钱不就直接就给你送进去了吗……”
“李钦宁,”火气来势汹汹的,立马蹿上头顶,姜意禾瞪着李钦宁,“我说,你说话注意点儿行吗?我不爱听什么你就非要说什么?”
“行,行,我不说了,你别生气,别生气。”
李钦宁瞅着小猫炸毛了,不敢再皮,赶紧收声,打着哈哈圆了个场。
转而又跟安思悦聊起了,围绕的还是刚才外面那个男生。
姜意禾心情不好,一直闷着嗓子不说话,也不想参与他们的话题。
一眨眼,奶茶都喝得要见底了,他们的身后蓦地响起一个尖利的女声:
“哎,这谁书包?你放这儿了我坐哪儿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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