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行曾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深陷于怨恨的情绪当中。
对于一个家破人亡之后,又在仇人的算计下从世家公子沦为仆从的孩子来说,这种情况是十分正常的。即使以时行远超普通孩童的理智,他也只能做到不将自己的怨恨迁怒到森鸥外身上——一方面,星庭家的破事确实和森鸥外没有丝毫关系,另一方面,作为时行的契主,森鸥外掌握着生杀大权,哪怕出于趋利避害的考虑,时行也得对他表示一定程度上的尊重和顺从才行。事实上,在最初的那段时间,时行一直以“大人”来称呼森鸥外,不见得是其他的什么意思,更多的还是他对自己的警示,与被药物逼供的犯人用自残来保持清醒是一样的道理,直到后来,森鸥外将自己的姓氏赠予作为“无姓之人”的时行,正式收养了他,二人在法律上的关系变更为“父子”之后,时行才在森鸥外的死缠烂打之下更改了称呼——不再是毕恭毕敬的“大人”,而是直呼其名的“鸥外”,再到后来,他会在公开的场合称呼其为“首领”——但哪怕是他们关系最为融洽的时候,时行也没有称呼过他“父亲”,这个词在他心中独属于星庭见,独属于那个在樱花树下吹笛吟诗,会一把捞起故作正经的孩子扛在自己肩膀上的逝者。
那时候时行总是做梦,梦境千篇一律,前半段是一家三口欢声笑语的日常,后半段是铺天盖地的血腥与父母残缺不全的尸首,最后黑发的孩子冷汗涔涔从梦中惊醒,眼前还残留着大伯仿佛带着罗刹面具一般的微笑。
在无数个有着落霜般月光的漫漫长夜,时行卷着被子呆坐到天亮,幻想着签订契约前自己能掏出一把淬毒的匕首一刀捅进星庭明的心脏,又或者能在因为签订契约濒死时觉醒的异能力能径直划破仇人的喉咙,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做这些毫无意义的也不可能发生的幻想,也不知道这样的想象是安慰自己还是将伤口撕得更大——在真实的过去,领他去见森鸥外的是一位家老,星庭明从头到尾都没有在他面前露过面,也许是出于这个无耻之徒不知道有没有的、对弟弟遗孤的羞愧,不过更可能是作为一个阴阳术平平的叛逆为自己生命安全所做的考虑。
于是当时行在新的幻境中睁开眼睛,真的从怀里掏出一把淬毒的匕首,他就知道接下来会如何发展——果不其然,仿佛要弥补自己的遗憾,“星庭明”毫不设防地出现在他面前。
与上个幻境中的紫式部一样,星庭明也是明显不该出现的“异物”,按照规律似乎只要杀了他就能打破这个幻境,时行却没有这样做。不错,固然有“破绽如此明显会不会是敌人的陷阱”这样冠冕堂皇的考虑,但时行诚实地对自己说,他真正的想法并非如此。
站在这里重新面对这惨烈的人生转折点的不再是当初那个孩子了,他不再是被剥夺了姓氏逐出结界、因为异能力暴走伤痕累累,只带走了星庭见收藏的鹤丸国永和被秘法强行灌输进脑子里的阴阳术知识的稚子,而是二十四岁的成年人,前黑手党干部、现侦探社社员,曾经单枪匹马震慑整个黑暗社会的饕餮之眼。他离开幼时闭锁于结界之中的世界已有十六年,见过了许许多多的人,经历了许许多多的事,结了不少仇敌,也交了很多朋友,认识一些亦敌亦友智商超人但随时会脑子抽风的神经病,也认识一些为了生计奔波但活的温馨快乐的普通人,还有个盘亮条顺会来事儿的恋人。太宰治、中原中也、织田作之助、尾崎红叶、芥川龙之介,他的恋人、他的朋友、他以前的下属,乃至于森鸥外,都是他在这个世界上的羁绊。他曾在幕后运筹帷幄,也曾在前线挥刀厮杀,他和太宰治逛过横滨的每一条街道,看过某一年最美的落日,和中原中也花过好几个晚上争论哪一家酒庄哪一个年份的酒最为香醇,最后两个人一起酩酊大醉,把蚕豆塞进过芥川龙之介碗里,再笑眯眯地盯着他顶着一张暴徒脸吃下去,拍过织田作收养的孩子们的脑袋,津津有味地吃下超辣咖喱;他送过尾崎红叶自己亲手设计的十二单,给爱丽丝挑选过每家商店里最好看的小洋裙,负责在森鸥外撒泼打滚的时候横加嘲讽;他在组织论坛的八卦版窥过屏,用管理员权限给浪得飞起的某些成员留下深刻的心理阴影,压榨过几乎要英年早秃的可怜副手,丢下一桌文件出门闲逛,带着部下们去逛过黄石公园,然后撞上自称参观庶民活动的菲茨杰拉德,故意对金发男子身边姿态娴雅的妻子露出魅力十足的微笑;他在美国的名牌大学挂过名,偶尔去听课时会因为缺勤率太高被教授刁难,然后靠着强大的学习能力与颜值在学校成了新的传说,在街头被小混混当成过弱鸡打劫,反手一挑五把他们送进警察局后在做笔录时装作一个弱小可怜又无助的普通留学生,他曾独自开车穿越美国的国土,那时公路上不知疲倦的风吹乱他的头发。他经历了不少痛苦的事,但也并不缺乏快乐的时光。这些人与事一点点构筑起现在的森时行,使他慢慢成长,逐渐学会与自己、与时光、与世界和解。
时行已经能自在独立地在世界上生活,坦然面对痛苦、接纳幸福,惨烈的过去不能再次对他造成伤害,不确定的未来不会令他过多忐忑,他并不需要以仇恨或是其他极端的情绪为心灵的支柱,因为他现在只是森时行,他只为自己活着。
可仇恨像条毒蛇,一旦那么深切地恨过,便不会那么容易将之拂去,幻境仿佛潮水,将那些掩埋在海面以下很久的东西带回岸上,所以时行一开始情绪波动才如此剧烈,就像拿开了弹簧上放了很久的重物,甚至无辜堂兄的幻影都会激起他的怒意。
最后,时行还是从激烈的情绪中平复下来,这一刻,他像旅人收拾好离开的行囊,在车站最后回望城市的残片。他放弃了“杀死星庭明”的愿望,选择了用最粗暴的方法破解这个幻境——同时,也真正向自己的过往告别。
就算玩脱了也没什么关系,反正有阿治呢。
在铺天盖地的黑色洪流中,感受着疯狂抽离身体的力量,森时行的笑容轻松无畏。
——盘踞在心脏某一角的毒蛇,也终于离他而去。
×
“......大致是这样。”
大略地讲了讲幻境中发生的事,时行枕在恋人膝盖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弄太宰治的风衣纽扣。他们正在时行的新公寓里——时行叛逃的时候当然事先转移了财产,毕竟太宰治从少年时开始就是一个赚的不少却莫名一直很穷的奇葩,只是可惜了他收藏的一屋子乐器——于是太宰治就从侦探社的员工宿舍里搬了出来,不愧是备受同事们吐槽的小白脸。
太宰治听完,思维却并不在他本应重点关注的紫式部身上,恰恰相反,他心里想的全是时行说幻境时并未刻意遮掩、自然而然透露出来的、他幼年时代的生活——对于太宰治来说,这些信息与从前时行提过的只言片语结合起来,已经足够他了解自己恋人的过往。
“我已经没事了。”看出太宰治的犹疑,时行反倒笑了起来,黑发的青年重复了他白日时说过的话,昳丽的面容上尚且带着病态的苍白,神色间却如拨云见日,朗月清风:“我的确在很长时间里,一直被过去所牵绊着,但现在已经不同了。”他握住太宰治的手,与自己所恋慕之人十指相扣:
“你还记得你很久以前和我说过的话吗,我拥有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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