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记录

    月满清辉。

    清爽的夜风从海上吹向陆地，带来的是海水浅浅的腥气以及草木的芳香，令人不由自主感到放松。

    ——然而，横滨租界的废物处理厂周围的某条小巷，夜风卷起的却是令人作呕的恶臭：血腥的味道、硝烟的味道、工业废油的味道、废品的臭味、尸体散发出的难以言明的微妙气味混合出的野猫碰见也会恨不得捂着鼻子在一公里外逃之夭夭的诡异气味。

    “啊啊，饶了我吧，为什么最近越来越忙越来越忙，连处理尸体这种事也要我来做啊！啊啊啊——我真的~~超级~~羡慕~~时行~~”臭味污染源之一的棕发青年身上缠满绷带，连眼睛也被绷带遮住了一只，他满脸苦大仇深，浑身散发着咸鱼似的气质。

    “没办法，时行现在是首领的儿子嘛。”一旁同样浑身散发着恶臭的发色暗红的青年下巴上满是胡茬，看的出来已经许久没时间打理自己了，他瘫着一张脸开口“他处理的要么是战斗任务要么是文书工作，这种没什么技术含量而且又脏又臭的活儿没有交到他手上的必要啦——倒是你，太宰，处理死亡成员、带走可能成为罪证的遗物一向是我们底层人员的工作，以你的地位，干嘛要跑来做这个。”

    “是因为太久没见到织田作啦所以毛遂自荐来帮忙的哦。”

    “不可能。完全不相信。”

    “诶——这么斩钉截铁？在织田作心里我是这种朋友吗？”太宰治捂住心口，做出夸张的、遭到了暴击的表情。

    “这和我心里你怎么样无关，而是你本来就是这种男人吧。连我这种底层人员都听说了，你的搭档中原先生一直在写两人份的任务报告。”

    “那只蛞蝓管他死活。”太宰治嘟囔着，“好吧，我实话实说，是首领当面吩咐了我，特地要我来摸尸啦。”

    “原来如此。想必首领有特殊的用意吧。”织田作说。

    在港口黑手党突袭了花火组的宴会之后，整个横滨再也没有任何与港口黑手党为敌的成型势力，五千亿黑钱也差不多都被港口黑手党收入囊中。然而重病在身、年事已高的前任首领毫无息事宁人之意，反而更加沉迷在了无止境的扩张里，不停下达开战的命令。在这种情况下，黑帮的斗争之激烈甚至超过了花火组被消灭之前。眼看横滨已经快到了极限，前任首领却病逝了，临死前的遗命是由他的专属医生森鸥外接任首领之位。

    这位新任首领上位后，快速下达了停战的指令，毫不夸张的说，当时组织内外都大大松了一口气——因此，织田作对森鸥外感官还是不错的，更别说他还是自己好友的父亲。

    然而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森鸥外区区一个医生成为了港口黑手党这种暴力组织的首领，组织中那些原本将下任首领之位视为自己囊中之物的的家伙自然不服气，武斗派有武斗派的作风，脑力派有脑力派的方法，能在港口黑手党中混到这种地步的没有一个是平庸之辈，饶是森鸥外也必须打起精神认真应对。外部势力也有些蠢蠢欲动，想趁机敲敲边鼓揩揩油的比比皆是。

    这种状况下黑帮的战争仍在继续，不过大部分被转移到了不会影响普通民众的地方。说起来作为森鸥外手下的一员大将，忙的脚打后脑勺，连猫咪的手都恨不得借来一用的太宰治没有见缝插针地去坑蒙拐骗反而被顶头上司派过来摸尸体，这位新任首领脑回路也着实是让人捉摸不透。

    “到了。”太宰治的声音打断了织田作之助发散的思维。他们两人提着包裹踏进港口黑手党名下的会计事务所中的秘密房间，万万没想到，迎面而来的就是一句充满嫌弃的话：

    “请不要在靠近这边了，你们身上很臭。”

    房间里陷入诡异的沉默。

    说话的是个肤色白皙、有着墨绿色短发的眼镜青年，他坐在桌后、手肘支撑着桌子，一脸不高兴地望过来。

    他再次开口，语气颇为粗鲁：“把死者的物品放到桌子上然后退下，在我问你们话之前不要开口。”

    太宰治和织田作对视一眼，就按他说的做了。

    “你是新人对吧？”太宰治问道：“方便的话能借用一下浴室吗？正如您指点的那样，简直臭得不行——”

    “我说过了吧，让你们不要开口。”青年打断了太宰，他张着嘴愣在那里。被掐断的那半话就这么飘在空中。虽说外表还是个孩子，太宰治也已经是下任干部最有实力的候选人。对于会计事务所的新丁而言也实在不是个能顶撞说“你闭嘴”的角色。

    太宰治意味不明地挑了挑眉毛，织田作却从他的眼睛里看出了一点无聊。房间里又一次陷入了沉默。

    这时，房间的门却被打开了，一个穿着灰色风衣的青年沿着阶梯走了下来。

    “时行！”看见来人，太宰治高兴的笑了起来，他上前一步，正想说些什么，却看见青年猛地捂住了口鼻。

    “好臭啊。”他说，声音因为袖口的遮挡显得有些模糊，“你们两个到底去干嘛了，简直像是在垃圾堆里泡了三天三夜。”

    “真是的——为什么时行你也这样啊。都是首领啦，特地派我来处理尸体——还好有织田作陪我不然我真的要在这种工作里窒息啦——话说回来，为什么时行你会在这里啊！”太宰治鼓起脸颊，气哼哼的问。

    “来拿一份文件——其实是中也明天要用的，不过我看他被文件堆满今天晚上恐怕得在办公室通宵，刚好我有个任务办完要经过这里，就顺手帮他拿好了。”

    “为什么又是那只蛞蝓——”

    “别这么在意啦，中也手上不是还有你的工作吗。”再次陷入了微妙的修罗场的时行无奈，温声细语地哄了哄十六岁的大龄熊孩子，赶紧转移话题，向戴着眼镜的青年走去，出示了权限：“代号ZG162716号的文件。”

    眼镜青年默不作声地俯身从暗柜里抽出一个文件夹交给时行，然后从太宰治和织田作两人交上去的口袋中取了回收的物品，开始逐一确认。身份证、钥匙、手机。匕首和枪。他一面对照死者的照片一面将这些东西写入账本。织田作有些茫然，一般核实了死者的姓名后这些证物就要烧毁丢弃了，然而眼前这个新人却一一确认物品后写进账本，不知道他在干什么。

    “你这是在干什么？”织田作问出了口。

    “我都说了让你们别出声——”安吾一边飞快地写着记录一边回答：“看了还不明白吗？我在做记录，这是当然的吧。”

    “原来如此。”织田作回答，却怎么看都像是找不到回答只好出于礼貌的应和。

    “报上你的名来！！” 太宰治毫无征兆地大吼了一嗓子，将织田作和时行吓了一跳。

    青年将视线从账本移到太宰身上，又看了一眼时行，沉默了一阵后回答：“坂口……安吾。”

    “呜哈哈哈哈哈哈~”太宰却突然开怀地大笑了起来。织田作敏锐地察觉到，他眼里的无聊已经被兴趣代替。

    “……那一脸恶心的笑容是什么意思啊？”

    “安吾君，你真是个有意思的人啊。就算写下这种东西首领也不会待见的，只是在白白耗费精力和开销。而且我觉得你也不会因此受到器重哦？”

    “你是说你知道我在做什么吗？坂口安吾露出有些意外的表情，问道。“你在给死掉的人做人生记录，不是吗？”安吾因太宰出其不意的话语而有些愣住了。之后用好像刚发现屋里有这么一个人的眼神看向太宰。“你什么时候偷看我的账本了？”“没有啦，但就算不看也一目了然的吧。”

    织田作和时行对视一眼，完全不明白究竟有什么东西怎样一目了然了——但和太宰一起这已然是常事，因此他们决定还是安静地在一旁围观就好。

    太宰全然不顾忌地走向安吾。“这场战争越是激化，死者就越会变成单纯的数字。昨天死了几个人、今天又死了几个人之类，这种东西渐渐也会变得和损失了多少金钱物资一样。记录中既无个性又无灵魂、更没有对死者的尊重，然而你却要去违抗这种必然。能念一条给我听听吗？”

    安吾不乐意地看了太宰几眼，但还是低头看着账本念了起来。“昨日于废品处理厂附近发生干部袭击事件，我方死亡四名——梅木红人、三枝昭吉、石毛巳六、歌川一马。梅木原任军警，因负杀害同事之污名遭开除后入黑手党。擅战斗指挥，故任小组之长。双亲已故，下有一幼弟，然音讯不通已久。梅木是否当真杀害了同事，如今已无人可知。——其次三枝。承其父业自幼年加入黑手党，擅解决各类纷杂琐事，据闻在黑手党旗下商店间口碑甚好。其梦想是成为干部。——再次石毛。此女出身青楼，只身照料病弱的双亲。视力虽差然听觉极佳，可早一步察觉敌袭。本次遭袭未全军覆没功劳大半于她。——最后歌川。其本为敌方组织杀手，因组织瓦解投奔黑手党。有一妻一儿，两者皆不知其曾为杀手与黑手党一员，今后也再无从知晓。”

    织田作想象了一下这四个人的面貌。尽管没能活生生地在展现在眼前，却觉得与他们之间的距离近拉近了一些。然后，这四人如今都已经是故人了。安吾合上了账本。“他们如今都已得到了安息，任谁也不能将这份安息从他们手中夺走。这里面写下的信息是他们人生的印记，是唯有一句‘四人死亡’的报告书上绝不可能记下的他们的气息。我在工作之余收集了这些信息，对于战争开始至今死去的八十四名港口黑手党成员全都做了同样的记录。”

    “几乎能想象出来，这究竟是多么庞大的工作量呢。”时行感叹道。

    “首领知道你在做这样的工作——在收集和记录这些对战略毫无价值的信息吗？”太宰治提问。“是的，我每周会把记录汇总好提交给首领。最初首领也觉得麻烦不愿过目，但现在却说这是‘能看到组织整体面貌的重要情报来源’而很高兴地在看呢。”

    “也就是说，他在战争最初开始收集这些信息的副业现在反成了被首领吩咐完成的本职工作啊。”太宰不客气地拍着安吾的肩膀，“看啊，时行，织田作！超有趣！黑手党里竟然也会有这种人，简直是才能的浪费啊——”“所以说让你别靠过来，会沾到臭味的！”安吾皱起了眉头。“织田作你也这么觉得吧？这本记录你难道不想来读读看吗？”织田作点头：“你开个价吧。”

    “谁说要卖了！是说你们到底是怎么回事啊，来了之后光在这里捣乱！我可是很忙的！而且你们臭死了、跟烂掉的煮鱼一样臭！！”

    “是吗？跟烂掉的煮鱼一样也无所谓啦。而且烂掉的煮鱼下酒其实超赞的说~”

    “有这回事？我都不知道呢。”

    “怎么可能是真的！请别这样腆着脸胡说八道！”

    “呃，那个……其实啊，烂掉的煮鱼呢……意外地还不错哦？”

    “我不是说腆着脸不行羞答答地瞎掰就可以了！”

    “被你说的我都想喝酒了。”

    “好啊，那就去平时那家吧。顺便把这个实习的小会计也拉过去好了，可以吧？时行，你接下来没有工作了吧？”

    “啊。”

    “没问题啊。”

    “所以都说了我现在很忙——”

    “织田作，我知道一个把他从繁忙中解救出来的方法。只要我们左右夹击地抱上去、沾他一身臭泥和废油，今天他就在物理上没办法继续工作啦~”

    “原来如此——”

    “真是充满阿治风格的方法啊。不过会很有用，我赞同。”

    “你、你们要干什么！这是在威胁我吗！？喂那边的家伙，你难道要和这两个一身臭气的人去喝酒吗？”

    “没关系，我会用异能力隔绝臭气的。而且，不是两个，是三个。”

    “到底哪个异能力者会用异能力做这种事啊！”

    “你面前就有一个啊。”

    “新丁君，黑手党是向来不会威胁、只会实干的你造吗？啊，织田作你从右边来。”

    “明白——”

    “等——这可是我唯一一身好衣服啊！住手、我生气了……呜啊啊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