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7章 我没那么大度

    当天回去的路上, 枝夕发起了高烧。

    也许是因为连日来的劳碌,也许是因为这几天里在空调房着了凉……这场病来势汹汹, 待到她回过神来,额头已然滚烫, 连带着全身骨关节也酸痛无比。

    她倒在床上, 意识混沌, 恍惚间觉得自己要死了。

    记忆似乎断片了, 枝夕迷迷糊糊, 想回忆起今天发生的一切,却无论如何也只是一片空白, 她想不起来自己看到了什么经历了什么, 只是隐约记得似乎有个人离开了。

    哦,是荼毘, 她想。

    意识又突然清明起来。

    这是我的报复吗, 她想。

    我该后悔吗?

    我该后悔吗。

    这样想着, 这种虚弱而柔软的情绪便如同掉进沼泽的种子, 捡出来有些难, 踩下去也不容易, 一片浑浑噩噩间枝夕咬咬牙,又坚定起来:

    [我不后悔。]

    [因为我的所作所为, 皆出自本心。]

    枝夕感到自己的身体发冷,又发热, 身体里像有一团看不见的火焰, 自内向外的灼烧着骨骼、血液和器官。她痛得连呼吸都难以维持, 鼻腔里好像被沙漠里滚烫的风吹过,干燥而灼烈,只得张开嘴,小口小口地呼吸着,没多久,嗓子就要冒出烟来;宛如有无形的植物藤蔓缠绕上她的身体,一寸寸缠紧,粗糙的表皮摩擦着肌肤,而后痛楚也一寸寸爆发。

    不知过了多久,一只手覆上了她的额头。

    -

    “还有多久?没有别的近路可以走了吗?”

    他问司机。

    “周日是外出的高峰期啊,又是吃晚饭的点,”司机有点冒汗,从前镜里看了后面的人一眼,“路上车太多了。”

    轰焦冻皱眉,低头看向怀里的人。

    女人一直在出冷汗,身子缩成一团,眉心紧皱,极难受的模样。

    他今天到家时是五点半,起初还有些惊讶她为什么这么早就回来了,看到她的房门关着便也没问,直到自己洗完澡从浴室出来,准备问她有没有吃晚饭,才听到里面传出的细小的声音。

    就像受伤的小兽发出的呜咽。

    枝夕的嘴唇因为干燥而微微裂出几个口子,苍白的,脸上却是飘着不健康的红晕。她似乎半昏迷了,双眼紧闭,手指无意识地抓住他的领口,全身都在发抖。

    她像是很冷,可是全身都滚烫,夏季的衣衫薄,那热度便直直地透过布料传到他的身上,灼得他心脏一抽一抽的疼。

    轰焦冻第一次这样手足无措,他想到了曾经在其他地方见过的物理降温法,犹豫片刻,抬手发动了个性。

    薄薄的一层冰覆住了他的半边身体,怀中的人很快察觉到了,扭动着就想要离开,轰只得小心翼翼地用着力把她桎梏在双臂之间,反反复复地在她耳边轻声安抚:“乖,再忍忍,马上到医院了……”

    又过了半分钟,她终于安静下来,像是睡着了——可这平静也只维持了一分钟不到。

    干裂的嘴唇轻轻翕动,有梦呓般的哭声从喉咙里逸出,含含糊糊,

    “呜……”

    “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吗?”

    轰顿时很紧张,一手握住了她的掌心,“枝夕?”

    枝夕没有醒,她的双眼仍然闭着,只是开始支离破碎地说梦话,她说得不成句子,轰只得低下头凑到她身前,仔细听清她在说什么。

    “……我、我有心的……”

    “呜…好疼,我好疼啊……”

    轰焦冻不知道自己在那一刻,到底用了多大的毅力克制住自己不攥痛她的手。

    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他阴沉下脸,周身的气压顷刻间低到可怕,几秒种后电话被接通,那边传来青年的声音,“什么事,轰君?”

    “她今天和你出去了。”

    是陈述句。

    绿谷一顿,“对、对啊——等等,是枝夕出了什么事吗?”

    “你没有送她回来?”

    轰敏锐地察觉到了这一点。

    电话那边的人沉默片刻,“枝夕没有和你说吗?……她后来接到警察的电话,先离开了。”

    “去了哪?”

    “医院,”

    青年的声音干涩几分,

    “她说,她要去见荼毘…最后一面。”

    -

    枝夕醒来时看到的是洁白的天花板。

    鼻端传来淡淡的消毒水气味,她几乎不用思考,就知道自己现在在医院的病床上。尝试着动了动,全身每一个骨关节处很快传来酸痛感,但却没有之前那么强烈了。

    她仔细回想了一下,感觉自己这半年来,还真是多病多灾。

    换吊瓶的护士走了进来,目光落到她脸上,“你醒了呀,还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吗?对了,轰先生离开时和我说你还没有吃饭,现在饿不饿?”

    枝夕一下子有些回不过神,怔了会才道:“还好…没什么别的不舒服,也不是很饿。”

    “那还是吃点东西吧,啊对了,我去打电话喊轰先生。”

    她说完就准备往外走,枝夕赶忙叫住她:“等等,请问一下今天是多少号?……几点?”

    护士“噗”一声笑了出来,“你不需要这么担心,你只是睡了一晚上而已,今天是周一早上八点半。”

    “那还是不要打扰他了,”枝夕放下心来,瞥了一眼吊瓶里的余量,“今天大家都要上班的,我等打完这瓶就可以离开了吧?”

    “……”

    护士被她这番职场精英社畜的发言所震住,站在门口噎了小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不可以哦,二之夕小姐这次发烧很严重,需要继续留院观察两天以防感染哦,我还是去打电话……”

    她话没说完,门口传来响动,面容清俊的男人走了进来,手里还提着一个食盒。

    “辛苦你了。”他对着护士微微颔首。

    “是我应该做的。”护士抿唇笑,“那我先走了,如果有什么需要的话就按床头的铃。”

    “好的,谢谢。”

    护士出门前小心地把房门掩上,轰转过身,看向病床上的枝夕,“好点了?”

    “好多了。”枝夕正色,“我打完这一瓶就能去上班。”

    “不用了。”

    “——为什么?”

    她被开除了??

    轰焦冻走到床边,在椅子上坐下,盛碗粥摆在了刚打开的床桌上。他舀起一勺,吹了吹,递到了枝夕唇边:“我给你批了假。”

    顿了顿,又道:“一星期的。”

    枝夕震撼了,顺着他的动作含住了勺子,顿时烫得脸都皱起:“啊、嗷嗷、唔!”

    轰顿时慌了,手直直地伸到了她嘴边;“别咽,快吐出来!”

    咕咚一声。

    ——晚了一步。

    “……”

    男人的脸色隐隐发白,赶紧从桌上倒了杯水,温的,不过他用了个性,转眼就把它冻得接近零度,枝夕接过灌了一大口。

    缓了十秒,总算缓过劲来。

    一杯冰水喝得枝夕神清气爽,刚醒来时的浑浑噩噩烟消云散。

    她用手背抹了一把唇上的水珠,注意到面前人的脸色还没恢复,便笑了笑:“焦冻,你这食盒保温效果真不错。”

    轰焦冻罕见地没有回她的话,他正自责,又思忖着需不需要转入消化内科做个喉镜——他小时候就听说过,有些人因为吃烫食而患了食管癌。

    枝夕一看到他那神色就知道他在想什么,赶忙出声转移注意力:“焦冻,我饿了,我想喝粥。”

    她本想着,经历了方才那么一出,轰应该会把勺子递到她手里让她自己来,谁料男人掀了掀眼帘,竟是又捏着勺柄舀了一小口,吹了吹,然后递到了自己的唇边。

    枝夕:“……?”

    “不烫了,枝夕,”他把勺子重新递了过来,“但你还是慢点吃。”

    他的动作太自然,神情也如此,就好像自己的所作所为没有任何不妥,只是一件再普通不过的事情而已。

    枝夕怔住。

    “——等一下,焦冻,”她觉得自己有必要在这件事上和轰分清楚,顿时连身子都坐直了些,“我不是小孩子了,我可以自己来。”

    “……而且男女有别。”

    枝夕承认她的重点是后面那一句。

    她和轰焦冻,与其他人不一样。

    因为曾经的那两年,他们本就比一般人——甚至是情侣,都要来得亲密,因此在枝夕有了那个决定之后,最让她为难的也是他。

    该如何把握分寸呢?要多远,要多近,才是刚刚好?既不伤感情,又不会越过那条界限。

    枝夕暗自思忖了几天,觉得这件事不能想得想得太清楚明白,按照心的指示去做就好了。

    ……

    轰敛眸沉思。

    枝夕有些紧张地看着他。

    半晌,男人缓缓开口:“的确,你说得没有错。”

    枝夕:“……”

    不知道为什么她更紧张了。

    “但是,若真要说起这一点的话,”

    轰平静地看了过来,手中的勺子没有收回去,就那样隔着极短的距离凑近她的唇,

    “枝夕,我们用同一个杯子喝水,同一副碗筷吃饭,睡在同一张床上……你觉不觉得,现在提这个,有些晚了?”

    问得十足认真。

    “……”

    枝夕不知道要用什么样的表情来回答这个问题。

    如果可以的话她比较想从这里跳下去。

    ——到底是为什么啊!把当初那个动不动就腼腆得不说话的小男孩还给她啊!!

    ……

    没有等到回答,轰焦冻也不执意要喂她,他收回手把勺子放进碗里,又把碗往她面前推了推。

    这算是一种妥协了。

    枝夕轻咳一声,生硬地转移话题:“……为什么要给我请一周的假?”

    “因为你需要。”

    “……什么?”

    轰抬眸看了过来,目光淡淡。

    女人大病未愈,脸色还不太好,隐约透出一点蜡黄。瘦削的脸颊上,骨骼轮廓似乎都要比起之前锋利一点。她的唇色也还很苍白,周身散发着浅淡的病气。

    他知道她是为了不让自己担心,自方才起就一直强打着精神装作无事发生的模样。

    也不知道这个习惯是从什么时候,又是从哪里养出来的。

    轰在昨晚询问了八木元一郎,得知在荼毘的最后一段时间里,二之夕凛的确是看着他离开的。

    而在这之前,两人之间发生了什么,那个男人最后说了什么,全都无从得知。

    他不知道枝夕现在的心情是如何,只是这场病来得蹊跷,定然与此脱不开干系。

    但是她不提,他也就不问。

    这是他们一直以来的默契。

    轰回过神来,“我也请了一周的假。”

    “……那不就是事务所关门了吗。”

    “嗯。”

    言简意赅,一个字不多说。

    枝夕憋了半天,最终没忍住:“焦冻,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话一出口她就有些后悔:自己瞒着的事明明多得多。

    轰却不在意,只是用目光催促着她快点用完那碗粥,才好整以暇地答道:“最近这段时间太累了,我想去京都度假。”

    石破天惊。

    枝夕给他这突如其来的一个决定惊得下意识摸了一把头,幸好,这回也没掉。

    她很快反应过来:以轰焦冻潜在的工作狂属性,绝对说不出这种话。

    所以,

    “焦冻,你是要带我去京都玩吗?”

    “嗯。”

    “……你知道了啊。”

    “嗯。”

    他端走已经空了的碗,顺手把床头柜收拾了一下,没有回头看她。

    “你没有做错什么,只是有些事,有些人,缘分只有那么长。”

    “枝夕,我知道短时间里你没有办法走出来,我不逼你,但是为了身体着想,你不要给自己太多压力,好吗?”

    病房里安静下来。

    片刻后,男人将纸巾轻柔地摁在了她的眼角,闭口不谈任何与此有关的事,只是道:“枝夕,哭完这一次,可就不许再哭了。”

    “我还做不到那么大度。”

    做不到那么大度,看她为别的人掉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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