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用。”
“谢谢。”
夏洛琳接过李斯特递来的水杯,小口地啜饮起来。水有些凉,进入口腔后让她立马清醒了很多,心情渐渐平复下来,脸上的热气也逐渐消散了。她看到李斯特解开自己的外套扣子后扯松了领结,退回柜台拿出高脚杯给自己倒了小半杯红酒,就这样倚在柜台上悠然独酌。
这是钢琴家不同于在外的另一面,虽然优雅的气质像刻在骨子里一般磨灭不掉,但此时的他散发着慵懒与闲适。就算衣衫不再妥帖恰当,他也是一个真正的绅士,只不过没有了那种紧绷的刻板与正式,少了些距离感。
抛开了所有的印象与标签,这也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回家后放松自己的十九岁英俊少年。
觉察到小提琴家打量自己的目光,钢琴家停下了酌饮的酒杯。他似乎想到了什么,一边准备扣上扣子一边说:“抱歉,请原谅我的失礼。我忘了我还在招待客人。”
钢琴家的动作不知受了什么情绪的影响,小提琴家看到他摸索了好一会儿都没扣上扣子。或许是钢琴家右手拿着酒杯,还没有解锁左手单手扣扣子的技能吧。
这样的李斯特让夏洛琳觉得距离瞬间被拉近了。他不再宛如神祇般高高在上,沾染着凡人鲜活的色彩。对,就像是隔壁钢琴琴室的同学一样。
夏洛琳笑了笑:“您可以随意的,我不介意。这是您的家,随心所欲是您的特权,况且我也不认为这有什么失礼的。”
李斯特停下了打理扣子的手,他看到夏洛琳坦然地坐在那,并无异样的神色,于是哂笑着说:“或许我有些紧张,毕竟我没有这么晚还在家招待客人的经历,尤其是客人还是位年轻漂亮的东方女性。”
夏洛琳脸上的笑僵了僵,虽然知道钢琴家只是逗趣而已,却总有种忍不住想要回击的感觉。她坐直身子,假笑道:“其实紧张的是我。毕竟我从没这么晚还在别人家做客,尤其招待我的主人还是这么英俊帅气的少年!”
“英俊帅气?谢谢您的夸赞。”
夏洛琳语咽。
“对了,您并不是我的客人呢。”看着夏洛琳故作端正,李斯特话锋一转打趣道,“您是我捡回家的小提琴家。”
夏洛琳语竭。
好气哦,自己的地位已经从客人沦落到捡回家的小动物了!小提琴家决定以后再也不要接这个人的玩笑话了,接到最后还是自己吃亏。她再一次端起水杯,气鼓鼓地表演着如何安静喝水。
李斯特十分满意地品完最后一口红酒,移步到走廊里的写字台旁。他从小抽屉里取出两把钥匙放进外套口袋,回到客厅提起行李箱并端起那根烛台。
“小提琴家,要不要去看看您的房间?”
夏洛琳立即放下杯子起身抱起琴箱。
“啊,对了。我的房间在那边。”李斯特扬起烛台指向右边走廊里的房间,声线飘忽地都弄小提琴家,“若有急事,您晚上可以敲我的门。”
夏洛琳一跺脚,咬牙切齿道:“请您放心,我有良知,绝对不会在深夜打、扰、您、的、睡、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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蜡烛的光辉浅散而又单薄,洒下的光圈随着两位音乐家的步子慢慢移动。李斯特领着夏洛琳走进了那间开着门的房间。那个模糊的影子在烛光里显现出来,果然是一架三角钢琴。
这是钢琴家的琴室。
房间的光源只有一根烛火,内置的一切细节都看不太清,就连这架钢琴的颜色夏洛琳都没法准确辨认。但这丝毫不影响它的魅力,小提琴家被它吸引,停驻在它跟前伸出手,轻轻抚摸了下边沿。
琴漆的微凉从指尖传递而来,夏洛琳像触电般感受到一种来自灵魂的战栗——
这是李斯特的钢琴!
察觉到小提琴家并没有跟上的钢琴家回头一看,发现了抚摸着钢琴神色有些复杂的夏洛琳。
“怎么了?您似乎对这架琴很感兴趣?”
“没什么......只是稍微有点感触......”
李斯特看着似乎在回忆什么的夏洛琳没有说话,他放下行李箱往钢琴这边回走了几步。
足音入耳、视野清晰起来的夏洛琳,从恍惚中清醒过来,呢喃着:“我只是看到您的钢琴,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那么,要听听它的声音吗?”
钢琴家用稍显消瘦的手打开琴盖,漂亮的琴键染上暖黄色。他将烛台搁置在琴上,用手将长外套的衣摆向后抖开,在琴凳上坐定,翻飞的衣摆顺势像瀑布一样垂下来。
小提琴家被气场全开的钢琴家震慑住了,事情的发展似乎有些出乎她的意料。她想了想,然后将烛台端过来拿在手里给演奏家掌光。
李斯特看着变换位置的烛台没有说话,夏洛琳发现自己似乎又做了多余的事,吱唔着解释:“我......担心烛蜡滴到钢琴上,那样就不好了!”
钢琴家笑了笑,扭过头。他的神色专注,手指轻拂上琴键,旋律像被施了魔法一般在黑白间流露出来。
音乐像水波一样涤荡开,渐渐变得汹涌起来。夏洛琳觉得自己似乎化作了一块海边的礁石,被音符海洋的浪潮冲击着。从微浪轻拂到海浪冲击,逐渐沉沦在李斯特的演奏中。
是贝多芬的《升c小调第十四号钢琴奏鸣曲》(L.Beethoven:Piano Sonata No.14 in C Sharp Minor,Op.27 No.2-“Moonlight”:I. Adagio sostenuto)的第一乐章!它有一个更广为人知的名字——《月光奏鸣曲》。
主题旋律织就成柔美的月之清辉,流泻在海面上。让人沉沦的梦幻般的月光,是钢琴家如海般深邃情感的闪光。夏洛琳能感受到那个人的深情,能感受到他心底最珍贵的宝物。那是小提琴家从没体会过的情感,是小提琴家琴声里最缺少真实感的东西——
爱情。她从没有在一个人的音乐里切身感受到那种近乎本源的爱意。琴声里的爱情,真实得让她身体微微颤抖,缠绵深切、悱恻动人得让她嫉妒。然而风起,不安的气流开始蔓延,一切不复平静美满。
她听仿佛能听到浪声骤起,能听到夏蝉喑鸣,能听到月光在湖面破碎的声音——梦境碎了,月光散了,爱情死了,悲伤来了。
伤感是内敛着的,化作汹涌的暗流。没有歇斯底里,只有彷徨失措。音乐的感染力像潮水一样袭来,突如其来的心碎让夏洛琳毫无招架之力。她被那种说不出口的悲痛揪住了心脏,她想捂住嘴痛哭一场,却发现她的声带像是突然失去了发声的能力,左手琴箱右手烛台让她根本无法去做出这个动作。
《月光奏鸣曲》,属于贝多芬的恋歌。然而现在在黑白琴键上游走、用指尖倾诉的人,是李斯特——
那是不同夏洛琳于以往听过的任何人的音乐旋律——
他的钢琴、他的月光、他的爱情,美好得让人沉醉,悲伤得让人心碎。
等到夏洛琳反应过来的时候,她的眼泪早已汹涌而出。她猛地蹲了下来,右手伸直拽紧了烛台,左臂环起双膝,将脸颊埋在臂弯里,双肩随着啜泣声起伏耸动。
李斯特恰巧弹完第一乐章最后一个音符,就在他准备继续的时候,光线突然下移,钢琴键盘瞬间暗了许多。他转头,发现夏洛琳以一种保护的姿态把自己圈起来,泣不成声。
“夏洛琳小姐?”
“对不起......我控制不了我自己......请不用管我......我哭一会儿就好......”
“我很抱歉,是我让您想起什么了吗......”
“没有......我没有经历过爱情,所以没有谁可以想起......我只是太心痛了,您钢琴里的情感太让我心痛了......”夏洛琳呜咽着,“对不起,李斯特先生,我无意冒犯的......只是,只是那么真切的深情,为什么就不要了......会有什么理由拒绝呢,她怎么忍心拒绝呢......付出那颗最宝贵真心的人,那么好的人啊......他该多难过呢......对不起,我心里很难受......”
“您只是听了我弹了第一乐章,就大概知道我经历了什么吗?”
“对不起......”
“您对音乐情绪的感知,还真是敏锐得让人害怕啊。”李斯特走到夏洛琳面前也蹲了下来,“您在为我哭泣?”
“对不起......您放在琴声里的情感,太真切了......”夏洛琳微微抬起头,顺润透亮的红眼睛小心地瞄了下李斯特,而后又埋下头,“我不是为您哭泣......我只是感同身受!我是自己难受!”
钢琴家不需要同情,小提琴家嘴硬着解释。
“我该说谢谢吗?我很久没有为人演奏过了,看来我的音乐和钢琴还算有救?”
钢琴家的自我调侃让小提琴家当即反驳回去:“别开玩笑了,您的钢琴若只能算有救,那全巴黎的钢琴家都可以排队跳塞纳河了!”
夏洛琳听到李斯特被她逗笑了,她有些自暴自弃地吸了下鼻子,心里突然没有那么难受了。
“您看我现在还能弹钢琴,还能把您弄哭,一切都已经过去......您就、别再哭泣了......”李斯特的话音突然迷蒙起来,说完这段,他转用欢快语调继续说,“作为您眼泪的致歉,您可以在我这里住到您不想呆在这为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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