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昼短,夕阳渐沉,暮霭氤氲。
姜虞估计祖母她们也该下山了,与晏城作别后,去太医院拿了药就往家中赶。
待急匆匆奔回家中看见清弦欣喜迎上来,姜虞才松了一口气。
“祖母她们还未回来?”
“还没有,但大公子来过一次。”
姜虞疑惑,不知道兄长找她所为何事,但很快她又抛开这个疑惑,笑嘻嘻对清弦道:“祖母她们没来就好,兄长那我稍后去寻他。”
兄长倒是能猜到她去皇宫不是为寻太医,就怕祖母怀疑她为何去宫中那么久。
姜虞换了身衣裳,又将香囊拿来缝得更精致了些,日渐西沉,窗外已是朦胧的灰黑。
姜虞估摸祖母约莫快回来了,便收了线打算去拜见,刚踏出门,院前的丫鬟青梅就小跑过来,喘着气道:“姑娘,老夫人来了。”
姜虞理了理衣裳,迎出门,喜笑盈盈:“祖母。”
老夫人拄拐,慈爱笑着摸了摸姜虞脑袋:“好似没早晨烫了,可是吃了药?”
“吃了,可苦。”姜虞佯皱眉。
“那便莫要生病。”老太太笑呵呵从怀中掏出一方护身符:“今日你未去庙中,我替你讨了符,你挂在身上,防御阴邪之气。”
“谢谢祖母。”姜虞欣喜接过,粲然一笑,像三月的桃花,又娇又嫩。
老太太活了八十岁,见过太多妙人,却也被小姑娘昙花一现的笑颜骤然夺了神。
她回神,又似发愁又似欣慰地抚姜虞乌黑柔软的发:“阿虞长大了,怕不知会惹多少少年郎失魂。”
她看得多了,太明白招摇夺目的美貌会带来什么。安稳盛世是绝世的荣宠,遭遇乱世就颠沛可怜。
幸而当今政、治清明,她的孙女儿又多半是未来最尊贵的女子。
姜虞含笑:“祖母莫取笑我。”她拿出绣好的香囊,撒了个谎:“祖母去山上时,我在家中闲来怀愧,缝了个香囊给祖母,加了安神香,希望祖母日日都能做个好梦。”
老夫人垂下头,满鼻恬淡清香。她和蔼颔首,又仔细询问了姜虞的病情,待到天黑又黑几分方才离去。
姜虞洗漱沐浴好,熄了灯,窝在床被中,却未闭上眼。葡萄样黑油油的眼亮盈盈地盯着床顶帷幔。
她想起晏城赤热的怀抱,脸颊攀上霞云。
冬日的气息干净冷冽,香炉中焚着的沉香袅袅婷婷绕上一层烟,甘醇苦涩的味渐渐盈了满室。
姜虞酣然入梦。
晏城从浓墨一般的黑中走出,蹲在她床前,披散的黑发垂落在她床头。
他沉默地端详着她的脸,眸光渐盛。
·
姜虞第二日起来,就被母亲身边的大丫鬟清梦叫去了主院中。
母亲坐在桌边,华服迤地。华美的凌云髻妥帖规整,一丝不苟。藏青衣领里雪白的脖颈有如鸿鹄,矜贵美丽。
她端起桌上的莲花酥,朱唇轻咬一小口,又慢条斯理放下。
“来了?”齐成容漫不经心扫了女儿一眼。
“母亲早。”姜虞提裙跑进来,行了个礼。
“你昨日没去中宫?”
“是。”姜虞知晓瞒不过母亲,老实作答。
齐成容略一颔首:“皇后娘娘邀你今日去,你若得空就趁早去一下。”
皇后托自己给她带了两个平安符,她昨日递与皇后身边,也是自己乳母的张嬷嬷时才忽然意识到女儿并未去中宫,但张嬷嬷替皇后递话,邀女儿今日去中宫叙话。
齐成容也欣赏晏津这孩子,乐见两人亲上加亲。
再过几日是她及笄,姜虞记得皇后此时找她何事。前世她猜到皇后的意思,心底紧张又羞怯,忐忑不安了许久。
但今世不同,姜虞心底毫无波澜,她也有话想对皇后说,便道:“是。”
在母亲那用了早膳,姜虞就坐上马车往宫里去。
中宫朱门金顶,同晏城那是天上地下的差别。
姜虞走进这里无数次,每一次都是欢欣娇怯,唯这一次她心静如水。
她指尖摩挲了下袖中皇后赠与的令牌,在宫人引领下踏了进去。
在她将行礼时,皇后怜爱地将她扶了起来:“听说你病了,好些没有?”
“多谢娘娘关心,我好许多了。”
皇后拈了茶盏,抹了蔻丹的指甲朱红明丽。
“我记得阿虞是初四生,后日便是十五岁生辰了?”
十五岁,就是及笄之年了。
她在那一年嫁给太子,红妆浩荡铺陈十里,她八抬大轿入主东宫,无论如何也未想到最后那般惨。
姜虞含笑颔首:“是。”
“我记得小时候见阿虞,小小一个粉团团,一转眼就长这么大了。”皇后看着姜虞娴静精致的脸,已经能窥见她真正长成时的风华。后宫多美人,饶是曾经名动京城的宋窕,在她面前也要失了三分颜色。
姜虞还未答话,外头宫人禀报太子来见。
接着急促的脚步声响起,姜虞未转头看,不咸不淡拿起桌上温茶喝了一口。
待太子走近,姜虞对他福身行礼。
太子一把扶住她,眉眼含笑:“不必多礼。”
姜虞神色淡淡,抽回手。太子依依看了她眼,方对皇后道:“儿臣见过母后。”
“你这孩子,刚下了朝堂如何就急匆匆奔来了?”皇后知道眼前一对孩儿心意,特地打趣。姜虞乖巧知事,合她心意,她也想替自个孩子娶她进门执掌东宫。
太子未答话,但一双眼灼灼盯着姜虞看,姜虞虽垂头看茶,却也感受到他热烈的视线。
皇后以为她害羞,道:“方才我还在讲阿虞及笄的事,”她和蔼地牵起姜虞手:“及笄之后便得考虑嫁人之事了,阿虞可有许意的人?姨母替你做主。”
姜虞垂睇。太子心如擂鼓,大气不敢出,静静等着她回答。
姜虞抬眼:“确有许意的人。”
太子缓缓扬起一个笑,又听她道:“只是那人尚在贫苦间挣扎,不知愿不愿娶我。”
太子笑僵在脸上,不可置信地看着她。
皇后也万万没想到,但姜虞是她亲外甥女,她也真心疼爱她,看了一眼傻在一边的儿子,她只好叹口气:“可需我为你做主?”
姜虞摇了摇头。她知道皇后疼她,否则也不需每当她来时叫来太子,培养他俩感情,直接让她嫁与太子便是。
姜虞同皇后又讲了几句,拿出腰牌欲归还。
皇后着恼道:“你这孩子。”她道:“我只一个男孩,也是将你当作女儿看着长大的。你这么生疏作甚?进宫来陪陪我也不肯?”
姜虞推辞不过,只好收回袖袋间。
姨母对她着实好,只是上辈子在她嫁给太子后不久就因病去世。
她六月同太子成亲,姨母八月便骤然合眼。姜虞有些担心,就问:“姨母,我近来制香学得好,您需要什么香吗?”
香料多有各自功效,时下正兴。皇后也爱这些,想了想:“阿虞有心了。我一向难入眠,要些安神香料即可。”
“香料虽可辅助,但姨母您长期休息不好,还是得找太医看看。”姜虞趁机提醒。
皇后含笑点头。
闲谈几句,日头渐高。
中宫火炉烧得啪嗒响,窗外寒风猎猎,殿中却暖意融融。
姜虞想寻机看看晏城,便向皇后告辞。
走出宫门,姜虞感到后头亦步亦趋的太子,他先前在她与姨母聊天时就时常看着她欲言又止,姜虞知他有话想说,她也想将话说清楚,便停下步伐,转回身:“殿下有何事?”
冬日柔和的光洒在她身上,她眉眼平静,好似他只是个无关的陌路人。
太子犹豫道:“堂妹,你可是有何难事?”
一向瞧见自己就欢喜的表妹之所以变得如此冷淡,必是有不得已的苦衷。
“没有。”
晏津一瞬间露出受伤的神色,他顿了顿,不死心:“你从前分明是对我有意的。”
“从未……”姜虞还未说完,猛然间一道黑色身影闪过,在姜虞还未看清来人,就见晏津仰翻在地。
晏城踩着他的脖子,拳头握得死紧,额上青筋暴起,一拳接一拳恶狠狠往他脸上砸。
姜虞没有见过这样的晏城。他浑身上下都是阴沉又浓郁的怒气,像极了地狱里爬上来的修罗。
她失神一瞬,在听到晏津挣扎的呜咽时惊回神。
晏津额上全是血,脖子以僵硬的姿势歪着。
这样下去他就要被打死了。
姜虞不担心晏津,他死不足惜,但他不值得晏城搭上一条命。
姜虞怕发疯的晏城,但她硬着头皮走上去,用最大的力气拉住他胳膊。
宫殿前的太监被吓傻在原地,看见姜虞走上前才恍回神,急匆匆进殿禀报。
晏城转回头看她,漆黑的眸子冰冷一片,正午明亮的太阳投入他的眼中,像两团炽烈燃烧的火。
姜虞拿出手帕擦他拳上的血:“你快打死他了。”
“死就死了,我的命换条太子命,不值?”晏城面无表情的脸咧出一个笑,又嘲又冷:“姜虞,你也挺能耐,我很久没被人骗过了。”
挺好笑,他居然真的信了她的鬼话。在听见她说喜欢自己的那一刻,他躺在深渊中冰冻的心重活了过来。
听见她来皇宫的消息时,他正在皇宫隐秘的地牢中审张学士。
皇帝把不想动的手都扔给他动。他最讨厌的就是这类迂腐的读书人,把自己看得太清高,死倔着不说话。
他剥了他半张脸的皮,看着那张血肉模糊的面容,他觉得兴奋的同时,又深深厌弃自己。
然后他属下来禀报,她进宫来了。
他扔下手中的刀,急匆匆奔出去,没人知道那刻他心头的喜悦。待走出地牢,看见自己双手沾满的血,他厌恶地皱了皱眉头,跑到偏殿拿皂将手洗了许多遍,直到手因浸水太久有些肿胀发白。
他嗅了嗅味,是皂的味,难闻。
他让人拿来香,将手挨到焚的香前,将手又熏得通红。
他又急惶惶往冷宫赶,怕她等得太久,等不及就离开了。
在他往冷宫奔时,属下又告诉他,她去的是中宫。
他顿住脚,愣了会,然后笑了。
没关系,他去中宫找她。
但他没想到,一来就听见晏津含情脉脉对她讲:“你对我是有意的。”
他想到年前初雪那一日,她来宫中陪皇后,来路时瞧见晏津醉酒,卧在亭中睡着。她含笑走来,支颐端详了晏津片刻,替他吹落眉睫的雪花。
他心里涌上一层又一层的酸,还有滔天的怨和恨。
他只想杀了晏津,将他打成一滩烂肉。
但他被拦下来了。
他看着面前的小姑娘。她眉眼清婉,眼中是潼潼清波,如秋水明月荡人心,他看一眼便要溺死其中。
他捏住她下巴,迫使她仰头看他:“姜虞,你真以为我是任你摆弄牵扯的木偶?想玩就玩,想扔就扔?”
她抬起眼,清澈的眸中倒映出他凶恶扭曲的脸,飞雪落在她发顶,纯净如玉人。
“你别犯傻。”她轻声细语,像在哄闹脾气的幼童:“他不值你的命。”
细雪纷飞,压在枯枝枝头,刺啦一声脆响,断枝折落。
他也像被压断了最后一股气,浑身泄力,变成绵软的羊羔。
他是她的玩偶也认了,她想玩就玩,只要别扔他,他都可以随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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