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盛九年。
深秋,天色微暗,庭院里传来淅淅沥沥的雨声。
沈明珺半躺在床榻上,明明是二九年华,却面色蜡黄,眼神如死寂般空洞,接连咳嗽了好几声,一声比一声重,直到一抹鲜血在洁白的帕子上绽放,触目又惊心。
宝笙扶着她,惊呼一声,“少奶奶——”
“不碍事,别哭。”沈明珺皮包骨般的手抚上宝笙的脸蛋,下颌一条又一条的红痕,怜爱地说:“那畜生又打你了。”
“郎中说我没多少日子了,是我对不起你们几个。”她的四个陪嫁丫鬟,雪盏性子稳重,却为了她能在府里立足自愿嫁给管家,一个四十多岁的糟老头子,儿子都比雪盏大。
宝笙灵动,却为了她能紧攥中馈,自愿嫁给账房鲁妈妈的儿子,一个性子暴戾,不学无术的无赖,如今还伸手打人。
习秋单纯,被宋夫人和淼姨娘污蔑偷窃早已被逐出府。
春柳嘴甜,自愿请缨爬宋子轩的床,笼络住男人的心。
如今却都因为世代功勋,百年世家的沈国公府成为朝政斗争的垫脚石,皇上下令,沈府一百多口人流放边疆。
府里,再没有她的容身之处,连吃食汤药都能明目张胆的克扣。
以前还忌惮国公府,如今国公府被连根拔起,流放边疆。上月传来消息,沈家上下一百多口人在流放路上被流寇所杀,血流成河,连三岁孩童也没放过。
沈明珺承受不了打击,一蹶不振,前几天查清缘由,淼姨娘在她药里放了慢性毒/药。
“小姐,你别这么说。一定会再好起来的,一定,雪盏去求见老夫人了,春柳那贱婢早就背叛小姐投靠淼姨娘了,枉费小姐以前对她那么好,狼心狗肺的东西……”宝笙大颗大颗的眼泪往下滚。这时顾不上什么规矩了,直接以闺中的称呼来。
沈明珺空洞的看着天花板,眼泪从眼角滑落,无声无息,早已没了感情。
她本是世家贵女,不顾父亲母亲反对,执意要嫁宋子轩,成亲三载,夫负她,婆母难处,小姑刁蛮,她都硬扛过来了。
十三岁遇到宋子轩,一颗芳心再也不问归处;十四岁与宋子轩私定终生,非君不嫁,非卿不娶,一生一世一双人,父亲母亲无奈同意下嫁;十五岁如愿嫁与宋子轩,十里红妆,羡煞旁人,洞房花烛夜等来的是一句,“少奶奶,表小姐小产了。”
“奴婢求求你了,让少爷去看看我家小姐吧。”
沈明珺身穿红色喜服,头戴凤冠霞帔,刚喝过合卺酒,顿时五雷轰顶。
表小姐小产了???表小姐??……为什么要宋子轩去看,真相呼之欲出了。
宋子轩怒喝了丫鬟,打发了下人,折回坐在床榻上,难为情不过两分钟,便笑着解释了表小姐小产这个事情,说确实是他的孩子。
王淼淼本是宋子轩母亲娘家的侄女,家在江南,十岁那年家道中落,被接到盛京来与宋子轩之妹宋涵月为伴,两人朝夕相处下,有了私/情也情有可原。
沈明珺是定国公府的长女,被娇养着长大,父亲只有母亲一人,她从小耳晕目染,自然也希望能与君一生一世一双人,此刻,洞房花烛夜却成了一个笑柄。
宋子轩曾跪着对父亲母亲发誓,一辈子都不会纳妾。她站在一旁,巧笑嫣然,挽着母亲的手臂撒娇,嗔说子轩才不敢呢,娘你就放心吧。
这一晚,泪湿了红枕。
第二日给婆婆敬茶,纳妾之事被定下来。
三日回门,沈明珺必须强颜欢笑,她是世家女,成婚了,不可能受了委屈就往娘家跑,反悔了不嫁了,这已是不可改变的事实。她可以不要名声,但百年世家的名声不能不要。
定亲前,父亲说小门小户配不上她,母亲说小门小户的腌臜事不比世家少,门不当户不对终是不妥。她却执意。
宋府确实是个没落家族,宋老爷子官至工部尚书,却早赴黄泉。如今的宋大老爷只是个太常丞,宋子轩则正在准备次年的秋闱。
自此,沈明珺心里便有个膈应,也不愿跟宋子轩圆房,脏。久而久之,淼姨娘得势;她紧攥中馈,淼姨娘算计;她给宋子轩纳妾,淼姨娘眼红……
两人就这样明里暗里斗了几年。
她累了,真的累了。
不知不觉,意识开始模糊,宝笙哭喊着摇她,沈明珺难受,不得不强撑开眼皮,看见穿着滕青掐花瑞锦襦裙的淼姨娘,小腹微隆,一头的金钗,容光满面。身旁站着宋子轩,几年时间过去,褪去了初见时温润的书生气,如今眉宇间含着一丝凌厉,一副居高临下的样子。
可不是嘛,成了秦丞相的拥护者。
后面还有个垂帘听政的秦太后。要么明目张胆的篡位,要么继续架空如今的少年皇帝。
皇帝不死,尔等终是臣。
淼姨娘口蜜腹剑,“姐姐,你丫鬟去请老夫人主持公道,妹妹只想劝姐姐一句,别做无用功了,给你下毒并不是妹妹的本意,是夫君啊。”
“夫君说,国公府倒了,宋家如今水涨船高,姐姐你呢,也没有什么价值了,总是要把少奶奶的位子腾出来,不然我麟儿怎能以庶子的身份出生,这可是子轩的第一个孩子啊。”
“姐姐你就放心走吧,妹妹不计前嫌,还是会给你买一口上好棺材,不让你暴尸荒野……”
这一刻,沈明珺眼睛变得猩红,死死瞪着宋子轩看,至少她从没怀疑过宋子轩娶她的目的,到了临死的时候,才知道,原来从开始就是一场笑话。
她太天真了。
“宋子轩,她说的都是真的吗?”她用尽了全部力气,一字一句,问得缓慢。
宋子轩上前一步,讥笑,“你是高贵的沈家嫡长女,骨子里瞧不起我,嫌我脏?不让我碰?我还不屑,如果不是沈国公府,对我仕途有用,你以为你能安逸活到现在?沈明珺,你太高看自己了。”
“你父亲死得那么快,还有我的功劳呢,一不开窍的老腐朽,活着也没用。”
“……”
沈明珺嘴角溢出血,含恨闭上了眼睛。
父亲,母亲,珺姐儿不孝。
-
沈明珺死了。
她死的第二年,朝廷动荡不安,皇帝锋芒初露,暗里弄死了一波又一波效忠于太后,效忠于太后背后秦家的乱臣。
这一年,宋子轩之妹宋涵月入宫,封为正三品婕妤,荣宠有加,宋家一时风光无限。两年的时间,一跃成贵妃,仅次于皇后,无人比拟。
至于她为什么知道,大概是死不瞑目,当然,也并未暴尸荒野,而是带着怨念一路飘进了皇宫,在养心殿住了下来。
见证了少年皇帝韫椟藏珠之路。
……也见证了某些不为人知的秘密。
养心殿。
皇帝正在批阅奏折,眉心紧锁。
李公公从外面进来,换了盏茶,“皇上,该歇息了。”
皇帝问:“什么时辰了?”
李公公:“戌时。”抹了抹额头上的虚汗,低着头,颤颤巍巍的说:“皇上,宋贵妃一直在外面等着。”
皇帝抬头看了他一眼,靠在椅背上,捏了捏鼻梁后,沉声吩咐:“让她去甘露殿候着。”
李公公:“诺,奴才告退。”
皇帝唤来暗卫,耳语了两句,抿了口茶,站起来徐徐往旁边的甘露殿去,一只脚刚踏进去,便掩了掩鼻,脂粉味实在是太浓了。
“皇上,你都不想臣妾吗?”紧接着传来宋涵月矫揉造作的声音。
沈明珺正在上方绳子上睡觉,闻言差点滚了下来,揉了揉眼睛坐起来。只见皇帝坐在软塌上,嘴角噙着温柔的笑,“涵月,来尝尝着今年的新龙井。”
宋涵月绞着手帕,抛了个媚眼,嗔了一句,“皇上,还喝什么茶呀?”
沈明珺半躺在绳子上,翘着二郎腿,翻了翻白眼,这女人怎么这么不要脸,也太猴急了吧。
见皇帝脸色微微一沉,宋涵月识时务的喝了一盏茶,十几秒钟后,徒然倒地。皇帝冷眼旁观,并没有因此打扰到他品茶的兴致,而后轻唤一声,“苏一。”
话落,一个魁梧的男人黑影出现。
“好好侍候着。”
“是,主子。”苏一把宋涵月抱起来往里间走,过了不知多久,有颜色的声音传来,嗯嗯啊啊的那种。
这两年来,本应早已习惯,可每到这幕沈明珺还是会难为情,紧接着看向神色自若的皇帝,双耳不知用什么挡着,正慢条斯理的品茶用膳。
她想,这样真的就听不见了吗?
她还在想,难道永盛王朝就要这样被毁灭了吗,皇帝居然是个断袖,不好女色,想了想,好像也不好男色啊,确实史无前例。
……
永盛十二年。
沈明珺亲眼看见宋家被诛九族,宋子轩和王淼淼及他们两岁多的儿子,跋扈的小姑子宋涵月,刻薄的宋夫人王氏被斩首。
沈明珺庆幸她死了,她是病死的,不是作为乱臣贼子家属的一员被游大街,戴手铐,蓬头垢面,被砸鸡蛋扔青菜,最终的宿命,斩首。
秦太后失势,秦氏一族被诛九族。
永盛十三年,外敌入侵,皇帝御驾轻征,一统天下。
永盛十五年,盛世太平,齐家欢乐。
没想到这个所谓的傀儡皇帝才是最后的赢家,伏蛰了这么多年,循序渐进,不知不觉地一点一点吞没掉对方的领地,再来个一刀致命。
皇帝赵荀年少登基,如今不过二十九岁,十五年的时间让他从一个傀儡皇帝变成一个真正的帝王,一个繁荣盛世就此诞生。
这个男人,生来就是帝王。
一身傲骨,又一生孤独。
沈明珺日日夜夜陪着他,渡过了下半生,见他流连于后宫,不曾走心也不曾失身,宠宋贵妃宠到极致的模样,眼底却是一片冰冷,只为套话,收集证据,最后一刀致命,不见一丝温情;见他坐在龙椅上,天子气势,俯瞰朝堂;见他上战场,杀伐果断,一句令下,千军万马。
也见他,一人端坐在养心殿,悲怆的看着宫殿门口……
这,就是一生。
父亲常说,要学会明哲保身,就是因为选择了明哲保身,所以沈家才会成为别人的垫脚石,牺牲得理所当然。沈家一百三十多口的人命远放边疆,被流寇所杀。
如果能回到从前。
她一定会好好听父亲母亲的话,不嫁宋子轩。
如果能回到从前。
她一定会让父亲站在少年皇帝这边,表忠心,尽一份力,不会成为朝政变更的垫脚石,沈家一百三十多口人也不会死于荒蛮之地。
若有来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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