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元节次日,顾府内人头攒动,看似热闹非凡。
正厅内,主座坐着顾家的三叔公,右侧分别是四叔、四婶、六姑及他们的子女,左侧为顾逸亭母亲陈氏娘家的大姨和二舅等人。
外加各家伺候的、围观的仆役们,四周黑压压的全是人,教人喘不过气来。
顾逸亭缓缓捧起一盏桃花露,浅浅抿了一口。
袍上银线芍药纹泛起烁烁流华,衬得她姿态优雅雍容。
长久以来,顾家叔婶与他们不睦,极力怂恿顾逸亭姐弟上京。
一来眼不见为净,二来好从变卖的房产、家具、带不走的古旧杂物中得利。
陈家的舅舅阿姨希望顾逸亭趁年少貌美,尽早嫁给岭南权贵,助他们打通关系,促进生意。
昨日宋昱莅临顾家的消息传遍三城,人人皆认定——荣王世子看上顾家小娘子。
于是,各路亲戚纷纷登门,名义上祝贺她在百家盛宴上得胜,实际上各怀目的。
“亭亭,”四婶母一改往昔的刻薄嘴脸,笑得慈爱温和,“自你父亲上京,顾家三年未入盛宴前二十。你这次,令人大开眼界,往后前途无量呀!”
顾逸亭记起苏妈妈和丫鬟的讨论,淡淡一笑:“谢四婶夸奖,我就一莽撞丫头,‘自恃父亲在京当官,好大喜功’,何来的前途?”
四婶母脸色大变:“这、这……哪儿的话?”
“我说的是事实。”顾逸亭语气不冷不热。
四叔赶紧缓和气氛:“亭亭,你爹娘日夜盼着你北上团聚。赢了这百家盛宴,何不趁机请荣王爷为你举荐?日后在京谋职或嫁人,必定加倍顺利!”
顾逸亭还没回话,陈家二舅捋须而笑:“我说顾四爷!你们顾家近年北迁的人还不够?亭亭生于南国,长于南国,根已在此,何苦千里迢迢跑到京城?”
大姨插言:“对!人杰地灵的又不止京师,咱们穗州为岭南第一大港,依山傍水,四季如春,美食佳肴随处可得……王公贵族照样有!”
双方开始为顾逸亭的去留问题争论不休。
四叔四婶和堂兄弟们坚持,顾逸亭姐弟入京能获得更好的发展;二舅大姨又笑说,他们要是真心想离开,过去三年有的是时机。
你一言我一语,倒把正主顾逸亭和顾逸峰晾在一旁。
各家仆役垂首而立,无不期盼这场争执早点结束,是以无人留意,门边上多了个浅灰袍裳的昂藏身影。
顾逸亭悠哉悠哉品尝自家做的雕花蜜煎。
瓷碟上,冬瓜、木瓜、鲜姜、嫩笋、金橘、青梅、莲藕等四时果品,纹饰精雕细琢,色彩赏心悦目,蜜甜与微酸冲淡她的烦躁。
吃下一颗雕花梅球儿,她含笑打断争论:“我,没考虑北上。”
顾家叔婶登时不悦,陈家舅姨则喜笑颜开。
顾逸亭又笑道:“当然,我性情乖张,登不上大雅之堂,也嫁不了王公贵族。大伙儿无须为我的终身大事操心。”
顾逸峰顺着她的话笑道:“反正,姐姐要是不想嫁人,我长大了,养她一辈子。”
大姨急了:“亭亭,十六了!该成婚生娃,尽女子本分才对呀!”
顾逸亭精致嘴角微微一勾:“大姨,‘女子就得乖乖嫁人生子’的理论,已不合时宜。你抬头看看,当今龙椅上坐着的,是男人还是女子?”
她上辈子曾拜见过熙明帝。
熙明帝约莫二十出头,不光美得惊心动魄,还以勤政开创百年以来的盛世。
镜湖行宫的筵席上,熙明帝私下对未来弟媳顾逸亭说,她以年轻女子身份初登帝位,时局看似安定繁荣,实则是她退而求其次所换的表面安宁。
纵使反复提升女子从商、从政的机会,但千年来的积弊犹在,不是她一个人能扭转乾坤,需要世间千万人的努力,以及时日的推移。
熙明帝劝顾逸亭,来日嫁入宁王府,不必守着后院度日。
越是贵女,越该为天下人作表率。
她得悉顾逸亭擅厨艺,笑说不许让宁王独食云云。
顾逸亭当时满脸通红,唯唯诺诺。
只是,她没能嫁给宁王,还死于其追捕之下。
可她对熙明帝的呵护与鼓励,依然由衷感激。
重生后,顾逸亭身在岭南,山高皇帝远,荣王又不爱管事,女子地位暂未提高。
此刻,面对大姨的劝说,她直接搬出女帝。
无人敢辩驳。
理了理衣裙,顾逸亭离座起身,走至厅中。
“今时不同往日,且看秦王妃精于草药,参与药典编纂;定国公世子夫人婚后钻研茶道,自成一派;还有沈侯爷的夫人,出自相府之家,也在工部担任要职……更别说那些从商的、在私塾任教的贵女。
“可见,新政之下,女子除了相夫教子,也可研习技能、为师传道。我昔日抱病,今已痊愈,正想证明自己的能力,恳请诸位长辈予以机会。”
四叔笑眯眯道:“要发挥所长,上京更合适!”
顾逸亭莞尔一笑:“京城固然是好,可父亲的庇护下,即便我有所作为,也会遭人诟病。况且,我私以为,不论在京或是在南国,在朝或是在野,只要尽己所能,无愧于天地良心,自可造福一方,也不枉来这世上一遭。”
“此言甚是!”
门口方向忽然传出一低沉醇嗓,恰如陈年佳酿,熏人欲醉。
顾逸亭暗觉这言辞不似出自仆役之口,声音似在何处听过。
得一人赞许,顾逸峰赶忙附和:“对!我姐说什么都对!”
“峰峰,你不能纵容你姐!”二舅皱眉,“终身大事最为重要,眼下她正是花朵般的年纪,过了这村,可没这店了!”
顾逸亭明白他所指的是宋昱。
姑且不说她和宋昱相交淡如水,单单是对方的皇族身份,已教她退避三舍。
奈何个中秘辛,不可向外人道也,她该如何把这条路堵死?
沉吟未语之时,那醇厚沉嗓又发话了,“小娘子,叔伯舅姨们长居岭南,鲜少在外走动……”
顾逸亭循声望去,只见门边的顾家仆役中混有一灰衣男子。
身量颀长,清隽容颜既有俊逸风流,亦具刚肃豪迈,竟是她从坑里挖出来的小青年!
他……能开口说话了?
顾逸亭狐惑惊奇,对上他温柔且骄傲的凝望,心跳霎时乱了。
小青年笑中略带狂气,续道:“……兼之年纪大了,一下子未能接受新鲜想法,情有可原。我看他们身子骨还算硬朗,定有领悟之机。”
话中满满讽刺,顿时令长辈们火冒三丈:
“这小子是谁!”
“怎么说话的!”
“是说我们笨?说我们井底之蛙?还是诅咒我们命不长?”
小青年以无辜眼神投向顾逸亭,嘴上嘟囔:“夸他们身体强健,他们还不高兴!”
四叔四婶、大姨二舅等人明知他在揶揄,可单从字面上挑不出毛病,只得怒目瞪视,磨牙吮血。
顾逸亭莫名解气,忍笑劝道:“自家亲戚,何必伤了和气?”
顾逸峰咧嘴而笑:“长居岭南、年长、身子骨硬朗,没错啊!你们发脾气作什么?”
顾家与陈家敢怒不敢言,悻悻告辞。
偌大顾府总算恢复安宁。
*****
喧嚣散去后,小青年立于花影处,双手抱在胸前,饶有趣味地看众人忙活。
顾逸亭凝住步伐,朝他招了招手:“我有话要问你。”
他唇畔噙笑,耳尖发红,缓步走向她。
每一步,既有殷切,又似如履薄冰。
“忽然能说话了?”顾逸亭发觉他气色好了不少。
他眨了眨眼,笑得欢畅:“喝下小娘子亲手做的鲜美鸡汤,睡一觉,好了!”
“油嘴滑舌!”顾逸亭知他撒谎,怒而睨了他一眼,可眼神终究泄露心底的三分欣喜。
小青年咬了咬下唇,窃喜笑意夹杂赧然。
“你穿我府里人的衣裳,几天不说话,一张口把族亲得罪光了,这账还全算我头上!”
顾逸亭刻意摆出凶巴巴的模样,殊不知她娇颜如花,嗓音柔软,一瞪一嗔皆潋滟风情。
小青年呆滞片晌,笑了笑:“小娘子大可推卸,说我是府里临时散工,不懂规矩,绝不辱没你的名声。”
顾逸亭偷偷抿唇,板着脸问:“野猪是你打死的?”
小青年挠了挠头,讪笑道:“我那会儿被人下了毒,一心想寻个地方躲着,跳入坑里没多想,顺手拍死了……”
顾逸亭听他三言两语轻轻带过,心头有气,忿然道:“都是你!害我阵脚大乱!你到底是谁?”
小青年愕然,复垂眸一笑:“我啊!我就是个跑江湖的。那毒很诡异,不致命,但一运劲便会昏厥,原以为弄死野猪,能好好睡到到天亮,没想到被你们连夜刨出来了……”
说到最后,眸底竟流露委屈。
仿佛好梦受人惊扰,需要她软言安抚。
顾逸亭不知该恼还是该笑。
却听他半讨好半求饶哄道:“别恼了好不好?野猪若没死,你何来奇思妙想?”
顾逸亭本来没真动怒,毕竟他救了她。
然而,脑海迅速闪过一个念头,似笑非笑的俏脸瞬即蒙上一层乌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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