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4章 抗旨

    就在昨夜,卓念音吃完岳青莲派人送来的酒菜后倒头便睡,也不知睡了多久,耳畔忽传来低沉的哭声。

    他揉了揉惺忪的眼睛,借着昏暗的火把光亮瞅了好久,才发现苏珂抱着膝盖蜷在墙角啜泣,有心不管,但想到玹铮的叮嘱,还是手脚并用爬了过去,“喂,谁给你委屈受了?”

    “没、没人。”

    “说实话,不用不好意思。”

    “真、真没人。”苏珂被盯得发窘,边抹泪边别开脸,“咱、咱俩始终关在一起,我受没受委屈你还不清楚?”

    “这倒是。”自从岳青莲打点了慎刑司上下,他俩非但不用佩戴刑具,还能吃到像样的饭食,连被褥也换了干净的,与刚进来那会儿简直天差地别。他挨着苏珂坐下,揪起根稻草往手指上绕,颇有几分得意,“我跟顺卿也算不打不相识,他的确够意思,现在别说看守,就连那些管事对咱们也客客气气。”

    话到此处,愈发疑惑不解,“不对啊,都已经没人欺负咱们了,你还哭什么劲?”

    “我......”苏珂很怵他这副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架势,不由缩着身躯支吾,“也、也没什么,你睡吧,别管我。”

    他撇嘴,“你以为我稀罕管你,你也不瞧瞧自个儿,跟死了亲爹似的,我若还能睡着,那心得多大!”

    苏珂脸皮发涨,“卓小六!”

    “凶什么凶!”他眼珠子瞪得比苏珂圆,“我又不是咒你爹,就是打比方,再有,你爹不是早死了吗?”

    “你还讲!”苏珂本就难过,被他一呕,登时又泪盈盈的。

    他只觉脑仁儿疼,嫌弃道:“先前在王府,咋没见你这么爱哭!”瞅着苏珂楚楚可怜的模样,又讪讪咽了口唾沫,“行了行了,算我失言,我给你赔礼。哎呦,你别再掉金豆子了,弄得我好像跟强抢民夫的恶霸似的。”

    苏珂忍不住扑哧一乐,“卓小六,你、你这张嘴,叫我说什么好。”随后将头埋进臂弯不再搭理他。

    他深感没趣儿,死皮赖脸地捅苏珂,“喂,让我猜猜,你刚刚是不是想王主想得厉害,所以才哭鼻子?”

    苏珂摇头,“不是。”

    “肯定是。”他转了转眼珠儿,嘿嘿笑了两声,伸手搔苏珂腋下,“叫你嘴硬!叫你敷衍我!”

    “快住手!”苏珂奋力挣扎,却抵不过他的蛮力,只好缴械投降,“我、我说还不成嘛!”

    “赶紧的。”

    “你、你别压我身上,你、你硌到我那儿了。”苏珂推开他坐直身躯,顶着羞赧的双颊抿了抿唇,“我、我梦见王主了。”

    他猛拍大腿,“好事儿啊!这有什么伤心的,我想梦还梦不见呢。”

    “你知道什么。”苏珂神情凄苦,“我、我同王主近在咫尺,想抱住她,可她不仅推开了我,还冷冰冰的说...再也不要我了。”

    话音未落,又泪流成河。

    他瞅苏珂伤心欲绝,不免好笑,“你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都道梦是反的,何必吓唬自个儿。再者你入府最久,王主对你比谁都亲,不要谁也不能不要你!”

    “你不懂,我闯了大祸,王主肯定恨死我了,而且如今我是她最大的拖累。”

    “那她也不会舍弃你的!”见苏珂落寞消沉,他骨碌站起,指着苏珂劈头盖脸地斥责,“不是我骂你,任何人都可以不信王主,但你不应该。王主的为人你还不清楚,她是那种明哲保身无情无义的人吗?那天她当着陛下的面把假传懿旨的罪名往身上揽,还叮嘱我照顾你,分明就是要救你。你可倒好,竟还怀疑她,对得起自个儿的良心吗?”

    “我......”苏珂被数落得十分委屈,咬着嘴唇,眼泪又扑扑簌簌,“我、我没怀疑王主,我只是害怕。”

    “怕什么?”他双手叉腰,腆着胸膛,“顺卿命人传话说已经真相大白,凤体不豫跟林绛心的孩子半点干系都没有,我估摸着咱俩很快就能被放出去。”

    苏珂并不似他乐观,“你自然是不愁的,你出身卓家,陛下念及卓相的从龙之功,也不会真拿你如何,但我不一样,假传懿旨可是死罪。”

    “我就不信陛下真能将你赐死!就算你出身不如我,到底也入了苏家族谱,是正经的官家公子,而且你伺候了王主八年,王主对你甚是疼宠,陛下千不看万不看,也不能不看王主面子,否则岂不伤了母女情分。依我之见,陛下很可能会褫夺你侧君位分,弄不好还得罚俸禁足。”

    “这、这些我统统都认,只要能让我回王府。”

    “肯定能回去,否则留你在宫里还浪费粮米呢。”打量苏珂依旧忐忑难安,他蹲下身,信誓旦旦,“我既答应王主保护你,便会与你共进退。若陛下不肯宽宥你,我便撒泼打滚儿地求她,直到她松口为止。”

    苏珂十分出乎意料,“卓小六,你不是很讨厌我吗?看我倒霉,你应该开心才对,为何还想着替我求情?”

    他不高兴地噘嘴,“敢情我在你眼里就那么肤浅,告诉你,我可不是那种幸灾乐祸的人!”因讲这话时底气不足,在心里默念了三遍“我不是我不是我不是”,才又继续道:“我承认刚入府那会儿总想压你一头,那是因你当众掌抡于我,我咽不下那口气,后来我喜欢上了王主,见她宠你,就跟掉进醋缸似的,处处和你较劲,对了,你还记得在咱俩在厨房打的那场架吗?”

    “化成灰都记得。”苏珂满腔怨愤,“若非那场无妄之灾,我也不至于损了宫体,更不至于铤而走险,落到今日这地步。”

    “你是怕今后没有孩子,会失去王主的宠爱?”见苏珂点头,他颇有几分恨铁不成钢,“亏你还自称王主知己,竟不晓得自己在她心里是何等位置,我都替你害臊。”

    “我并非不晓得,而是自卑。”换作往常,苏珂绝不会将心窝子掏出来,然此刻却不吐不快,“我的出身众所周知,连你都比不上,更遑论即将入府的淮安县君与武成王孙,我腆居侧君之位总不踏实,所以才想利用林公子怀孕来固宠。”

    “你可真傻。”

    “没错,我太傻了,如今更追悔莫及,但天底下没处去买后悔药。”

    “事已至此,后悔也无用。”他再度与苏珂并坐,平生头回搂住苏珂肩膀,“放心,即便降位,王府也不会少了你吃穿,再说还有我,我罩着你。”

    “你?”

    “怎么,不相信?”

    “确实不敢相信,当初你隔三差五就跟我上演八大锤,如今竟说要关照我。”

    他脸皮微微发烫,“是,当初我对你七个不服八个不忿,成天找茬儿,可如今眼瞅着你落难,却高兴不起来。”

    “为什么?”

    “兔死狐悲,唇亡齿寒,咱都是王主的人,谁倒霉,王府颜面都会受损,而且王主也都会伤心。”

    苏珂很是惊讶,“怪道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这话竟也能从你口中冒出来。”

    他不忿地哼道:“你少门缝儿里看人,俗话讲吃一堑长一智,当初我不听你良言相劝,害王主蒙冤,害你下狱,害孟尝惨死,我那才叫追悔莫及。回府的时候腿都发颤,唯恐被你们戳脊梁骨骂,可你却未在众人前落我面子,还不准下人背地里嚼舌头,更没克扣我和闹闹的吃穿用度。”

    “那是应当的,王主被逼出京,我们更该齐心协力,而非相助拆台。”

    他使劲儿点头,“你所言极是,就是因为那个惨痛的教训,我终于明白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道理,既有缘做兄弟,就应相互扶持。”

    “所以当你发现林公子怀孕,非但没戳穿,反而帮我?”

    “实不相瞒,那时我挺矛盾的,生怕陛下和皇贵君怪罪,可一想到林绛心肚子里是王主骨肉,就狠不下心。”话到此处,他对苏珂露出感激之色,“还没谢谢你呢,林公子这事儿,我明明是同谋,你却在陛下面前替我遮掩,独自揽罪。”

    “不,是我该谢谢你。”苏珂说着跪在地上,端正叩首,“卓侧君,谢你挺身而出搭救林公子,谢你在西墙夹道护我周全。”

    “诶,你快起来!”他原先其实没少盼着苏珂给自己磕头,但如今得偿所愿,又挺不落忍。

    他抓着苏珂的手臂郑重其事,“你信也罢不信也罢,我还是那句话,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苏珂望着他眼底的坦荡,露出会心的笑容,“好,无论结果如何,冲你这话,我都打心里感激你。”

    正说着,过道里响起嘈杂的脚步声。

    付才郎领着一众看守走到牢门外,“奉旨,带苏氏御前问话。”

    “御前?”苏珂见看守拎着枷锁进来,面色有些发白,“付管事,陛下深夜召见所为何故?”

    “不瞒两位侧君,现已查明圣躬不豫乃奸邪所害,陛下与俪王主三日约定已到,二位也终于要有着落了。”

    讲话的工夫,看守已给苏珂上了刑枷镣铐,“苏侧君,您先请吧。”随后又对卓念音道:“卓侧君稍安勿躁。”

    卓念音听说承珺煜要亲自发落,心里也有些慌,眼瞅苏珂被押出牢房,便扒着木栅大喊,“我说话算话,等到了御前,我定会替你求情。你保全自己重要,实在不行,就不要替我担着了,我不怪你。”

    苏珂扛着沉重的刑枷不便回头,然听完这话,眼眶登时就湿润了。

    原来自己一直怨怼之人,竟有副侠义心肝。

    少倾,苏珂被押进刑房,于案前伏跪,“罪侍恭请圣安。”

    很快,孟晴率众窸窸窣窣退了出去,屋内只剩他和承珺煜。

    他弯着脊背,非但不敢抬头,连大气也不敢出。

    承珺煜慢条斯理地放下杯盏,威严地睥晲着他,“苏氏,你抗命不遵,假传懿旨,可知该当何罪?”

    “罪、罪侍万死。”

    “哼,不需要万死,死一回就够了。”

    “陛下!”他不由自主打了个激灵,将铁链晃得哗哗作响,“求、求陛下开恩。”

    承珺煜凛凛嗤笑,“知道怕就好,假传懿旨乃是死罪,按理讲合该赐你三尺白绫,可你毕竟伺候俪王八年有余,朕愿意看在俪王面上,给你个改过自新的机会。”

    他顿松了口气,“罪、罪侍叩谢陛下恩典。”

    “先别急着谢恩,这世间没有不劳而获的道理,你得戴罪立功,若尽心尽力完成朕交办的差事,不仅可以保住位分,还可以抚养林氏的孩子,继续掌管俪王府中馈,但若完不成,就休怪朕翻脸无情。”

    他心里咯噔一声,抬头望着承珺煜,满是疑虑戒备,“罪侍蒲柳之姿,一无所长,又困于后宅,既不能□□定国,也不能上阵厮杀,实在想不出有什么地方可以为陛下效劳。”

    “你没听过后宅亦如战场吗?”承珺煜边说边招手,“你过来。”

    他咬了咬牙,膝行凑上前去。

    承珺煜探身低语。

    他听完,倒吸了口凉气,“这、这如何使得?”

    承珺煜眸中泛着犀利的寒芒,“如何使不得?”

    他惶恐地向后退挪,扛枷伏拜,“陛下,罪侍不敢行有损王主之举,还请您收回成命。”

    “诶,这怎么能算损害俪王呢。”承珺煜见他一味跪着不做声,又哄劝道:“武成王拥兵自重,乃朝廷心腹大患,那钟离挚自幼便跟着武成王,也难保不生异志,去年进京时他便不安分,将来嫁入王府,定难与俪王同心。朕赐你密折专奏之权,定期禀报他的举动,也是未雨绸缪、防微杜渐,以免武成王利用他这个嫡孙在京中作乱。”

    “陛、陛下恐是多虑了,武成王孙成婚后便是承家的女婿,断不会行悖逆之事,况且他一介小郎,哪有能耐作乱?”

    承珺煜见他推诿,发出声冷笑,“看来你是不愿遵从朕的旨意了?”

    他将头垂的更低,“陛下明鉴,罪侍若遵您之命监视武成王孙,岂不成了您安插在王府的细作,此举将王主置于何地!罪侍虽愚笨,也懂王府上下休戚相关、荣辱与共的道理,陛下若真忌惮武成王,当初就不该赐婚,如今不仅对武成王孙多加提防,还不许他的媵侍替王主生儿育女,罪侍以为,这并非是为王主着想。”

    “混账!”承珺煜受了顶撞,啪的拍响刑案,“你个夫儒之辈懂什么!朕正是替俪王着想才这样做,钟离挚狐媚,又与俪王有患难之情,万一俪王听信他的花言巧语,岂不辜负了朕的期望。”

    他齿冷,“原来陛下真正信不过的人是王主!”

    “胡说!”

    “罪侍有没有胡说,陛下心里清楚。如今王主与武成王孙尚未成婚,您就已经在担心她会被漠北利用,这不是猜忌又是什么!”

    承珺煜勃然大怒,“贱侍,你竟敢诋毁朕与俪王之间的母女情分!”

    他挣扎挺身,高高扬起下颌,嘴角挤出丝讥讽笑意,“陛下扪心自问,罪侍所言当真是诋毁吗?您真的把王主当成自己的亲生女儿?”

    “放肆!”承珺煜暴跳如雷,点指他的手在不停发颤,“别以为你是俪王的爱宠,朕就不敢杀你!”

    他的神色带着几分挑衅,“陛下是皇帝,自然人人都杀的,罪侍本就犯了死罪,情愿伏法,但您若要用性命要挟罪侍做有负王主之事,便请恕罪侍不能从命。”

    “好,这可是你自己说的。来人,把他给朕拖下去......”眼见付才郎领着看守鱼贯而入,而他竟如释重负般闭上双眸,承珺煜一怔,登时明白了他的真正意图,“好你个苏氏,想激朕将你赐死,可朕偏偏不上你的当。朕告诉你,任何忤逆朕的人都不会有好下场,你也不例外,从现在起,朕便要让你尝尝什么叫做生不如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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