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4章 摄魂

    饶莫寒满腹激愤地甩门离去,一路狂奔,直到远远避开众人才停住脚步。

    身后是凌宵院的后墙,而前方则是悬崖峭壁,当年他忌惮阴无忌,每每给枯叶捎带野味都不走正门,而是与枯叶相约在这里,将食物抛进墙内,还时常倚着墙根儿,听枯叶抱怨练功多么辛苦,出人头地多么艰难。

    自打崇和三年那场变故之后,他与枯叶分道扬镳,便再也没来过此地,今日误至,一时百感交集。

    他喘息着靠墙坐下,抓了把青翠茂密的杂草,仰望高远的天际。

    往事在心头翻涌,泪水难以抑制地滴落,满嘴咸涩。

    当年兄弟四人共同欢笑、共同玩耍的情景不时在脑中闪现,宛若透亮的铜镜,将如今的支离破碎映照得无所遁形。

    而阿玖口口声声分辩冤屈,莫非真的另有隐情?

    在纠结的思绪中,夜幕悄然降临。

    入夜后的风带着寒凉,吹得他瑟瑟一颤。

    正待起身,忽听墙内响起低沉的声音,“属下参见长老。”

    他一怔,觉得像极了隐月阁主的近身使徒电澈,便竭力竖起耳朵。

    很快,阴无忌的清嗽传入耳鼓,“事情办的如何?”

    “长老放心,属下按您的吩咐,每日都在阁主练功的香汤中混入摄魂粉,从无有一日间断。”

    摄魂粉?那是什么?

    他惊诧之余,意识到自己可能无意间撞破了天大的隐秘,于是屏住呼吸,愈发不敢擅动。

    阴无忌森森的音调再度穿透了高耸的墙壁,“付恩宜没有察觉吧?”

    电澈很是笃定,“绝对没有,摄魂粉带有花香,与浴桶中的花瓣掺杂起来,完全神不知鬼不觉。”

    “很好。”阴无忌满意得笑了两声,“用药的日子已不短,过不了多久,便可大功告成,届时付恩宜便会彻底沦为本座的棋子。”

    电澈尚有疑虑,“非是属下故意泼长老冷水,古籍中虽有关于摄魂术的记载,但从未听说有人真正练成过,况且阁主的魔血白骨功已突破至巅峰境界,漫说长老您,便是四盟八荒的那些宗主们都难以匹敌,恐怕不好操控。”

    阴无忌轻笑,“你无需担心,七年前,本座的摄魂术才修炼了半载,便让纪玖在无知无觉之中供出了顾渊藏匿的地点,如今已修炼至第五重,凭她付恩宜功力再深、意志再强,待摄魂之毒侵入五脏六腑,也绝对无法与本座抗衡。”

    话音未落,饶莫寒已瞠目结舌。

    原来纪玖没有撒谎,当初是中了阴无忌的摄魂术,并非故意出卖顾渊。

    想到此处,不禁眉头深锁,咬牙攥拳。

    阴无忌未料隔墙有耳,继续叮嘱电澈,“值此关键时刻,你行事需格外谨慎,万不能有任何差错,还有,这件事务必保密,绝不可透露给旁人。”

    电澈信誓旦旦,“您只管宽心,属下这条命是您从阁主手里救下来的,自然唯您马首是瞻。”

    阴无忌拍了拍电澈的肩膀,“你这份忠心本座记下了,事成之后,会赐你五尾凤使之位。”

    电澈喜不自胜,“多谢长老栽培。”随后躬身告退。而阴无忌还有要事在身,亦快步离去。

    四周又恢复了静谧。

    饶莫寒没敢妄动,过了许久才扶着墙壁缓缓站起,抖了抖被汗水浸透的衣衫,蹑手蹑脚潜进了漆黑的暮色里。

    二更时分,阿玖辗转反侧难以成眠,索性起身走到窗边。

    头顶一弯月牙,皎洁明澈。

    他伸出手,掌心便盛满淡淡的银辉,头脑中则浮现出玹铮清丽冷俊的容颜。

    再过两日便是七夕,去年这时候,他在宫宴上面对出笼猛虎临危不乱,救驾有功,原以为能顺顺利利嫁给玹铮,却不想反激怒了承珺煜,被扣上了失贞的罪名。

    他被罚漏夜提铃,且被烙了奴印。

    当时玹铮还不知他真实身份,对他既愧疚又疼惜,费尽心力予以补偿,而他因此深深贪恋上玹铮的怀抱,明知玹铮的爱是能将自己焚尽的火,却奋不顾身坠入情网。

    与玹铮相处的分分秒秒,都是他毕生不可得的温暖。他极力隐瞒真相,并怨恨命运的磋磨,然此刻回首,却发觉上苍是公平的。

    他不过是纪雨卿从狼窝里捡的孤儿,从小舞刀弄棒的粗俗之人,纵有几分好相貌,也只是徒有其表。

    这些年他虽刻意模仿顾渊,但除了舞技,琴棋书画都只是粗通皮毛,无论他伪装的再好,总少了名门闺秀的端庄,少了清流世家的底蕴,更别提宗室王侯的贵气。

    卑微如他,粗鄙如他,如何有资格与玹铮举案齐眉,鸳鸯同欢?

    那等坚实的臂膀,那等宽厚的心怀,那等轻妆描眉、红袖添香的乐趣,终究还是只有顾渊才配得起。

    望着廊下被夜风吹落的花苞,他哀哀叹了口气。

    他与玹铮之间的情,明明尚未盛放,却已零落成泥。

    渡口那晚,两人近在咫尺,却是世间最远的距离。

    有些爱,终究求不得。

    而有些人,注定只能藏在心底。

    就在他黯然伤怀之际,门吱呀被推开。

    他回身,诧异地望着饶莫寒,“这么晚了,你来我这儿做什么?”见饶莫寒盯着自己不言语,又轻哼,“我说饶凤使,莫非您下晌还未骂够,三更半夜不睡觉,又跑来拿我撒气?”

    饶莫寒没接下茬儿,而是将门窗都牢牢关闭,随后走到他身前,“纪玖,当年你假冒顾渊是不是阴无忌的主意?”

    他不自在地别开脸,“没头没脑,问这个作甚?”

    “你别管原因,只回答是或不是。”

    面对饶莫寒探究的目光,他并未将责任尽数推给阴无忌,而是实话实说,“是我主动提出来的。”

    饶莫寒一愣,“为什么?”

    他自嘲般地苦笑,“当然是...为了活着。”

    饶莫寒将他深切的无奈与悲凉尽收眼底,继续问道:“既然当年得逞所愿,那么你这七年定活得很好?”

    “当然!”他咬紧后槽牙,“像我这种冷酷无情的卑鄙小人,若活得不好,岂不辜负了当初出卖兄弟的那份寡廉鲜耻。”

    饶莫寒如何听不出他在讲反话,于是抓住他胳膊,定定望着他,“纪玖,我来不是听你说这些的。”

    “那你想听什么?”他瞪起两只乌黑的杏眸,“我已清清楚楚地告诉过你,当年我没出卖小渊,我不知阴无忌用何种法子找到小渊藏身之处的,我被打晕了,醒来后就已身处无涯狱,被穿了琵琶骨,连自尽都不能!”

    因整整七年都活在饶莫寒的鄙夷和仇恨里,他内心深埋的压抑化作决堤的洪流,一股脑儿的发泄出来,“你不是我,不会明白我的痛苦,更不会明白于我而言,这七年的每日每夜都是煎熬。我痛恨自己没保护好小渊,痛恨自己为了苟活不得不委曲求全,更痛恨自己没本事报仇,没本事离开隐月阁这个吃人不吐骨头的深渊。”

    饶莫寒打量着他这副锥心刺骨的激愤神情,“这可是你的肺腑之言?”

    他斩钉截铁地答道:“是!”

    饶莫寒进一步试探,“你好歹也是七尾凤使,讲话竟如此悖逆,难道就不怕我去向阁主或阴长老告密?”

    他哈哈笑了几声,随即将饶莫寒推了个趔趄,又点指大门,“你去啊,我不拦你,你若有本事,便让付恩宜或阴无忌杀了我,那样我便彻底解脱了。”说完梗着脖子,完全是引颈就戮的模样。

    饶莫寒见他真情流露不似作伪,心内一宽,神情也缓和下来,“阴无忌正要利用你对付俪王,只怕舍不得杀你,我又何必去干费力不讨好的事?”

    他冷嗤,“这可是你自己放弃的,别怪我没给过你泄愤的机会。”言罢拖着伤腿,走到榻边坐下,再不多说半句。

    饶莫寒默了半晌,缓步走到他身边,“我说纪大少爷,你这臭脾气跟当初相比,真是半点儿都没变。”说罢又拍他肩膀,“我仔细想过了,看在咱们昔年的情分上,便再信你一回。”

    他露出不可思议之色,“你、你说真的?”

    “当然是真的。”

    “为、为什么?”

    “没理由,小爷乐意。”

    “你、你就不怕我是在狡辩,在花言巧语......”

    “不怕。”饶莫寒边说边抱起胳膊,与他并肩而坐,“我当年认识的纪玖不该那么没良心,如果我看错了,算我倒霉。”

    他听完这话,激动得淌下泪来。

    饶莫寒笑容揶揄,“喂,你可是隐月阁七尾凤使,向来杀人不眨眼,怎么还好意思哭?”趁他使劲儿抹脸的工夫,又追问,“刚才我来的时候,你站在窗边儿发呆,是不是在想女人?”

    他面颊腾得红了,“你、你胡吣什么?”

    “我哪有胡吣?”饶莫寒口吻戏谑,“纪玖,我当初便提醒过你,李代桃僵而已,千万别把自己搭进去,结果你不听,这下亏大了吧?”

    “我、我亏不亏与你有何相干?”

    “是与我不相干,但我好奇得紧,你心里既放不下俪王,又为何要答应替阴无忌卖命?”

    他抿了抿嘴唇,“我、我没有选择。”

    饶莫寒眸光犀利,“是真的没有选择,还是别有目的?”

    他一惊,顿生戒备,“你这话什么意思?”

    “没什么,我在百户所监视了你好几天,发现每晚动刑之前,那个叫夏妤的千户都会偷着给你喂参汤。”

    他高声分辩,“你看错了!”

    饶莫寒示意他稍安勿躁,“看没看错你心里清楚,不过你无需害怕,为免阴无忌起疑,我没跟他提过半句。”

    他诧异地盯着饶莫寒,“你...为何隐瞒?”

    饶莫寒挤出丝凛冽的笑,“因为我恨极了隐月阁,恨极了付恩宜与阴无忌,是她们让我没了朋友,没了自由。”说着又流露出隐隐的愧疚,“纪玖,知道我为何总挖苦你吗?因为我心里的恨无处发泄,明知伤害小渊的罪魁祸首是谁,明知算计和压迫自己的人是谁,却没胆量、没本领反抗,只好把账算在你头上,其实我跟你相比,不过是五十步笑百步而已。”

    他听完这话无比唏嘘,紧紧凝视着饶莫寒,“如果能有机会好好算算先前那些旧账,你敢不敢?”

    饶莫寒并未意气用事,而是沉吟道:“想跟付恩宜和阴无忌算账,你我加起来也不够分量。”

    “凭咱们当然不行,但有人可以。”

    “你说的是俪王?”见他未置可否,饶莫寒笑了起来,“看来我这次真的没白回隐月阁,相信很快就有好戏瞧了。”

    七夕的黄昏下了场雷雨,等到雨消云散,玹铮与夜隐坐在嘉兴府百户所的跨院里纳凉。

    月色映着窗牖,微风拂过竹梢,高高的院墙掩住了街市的喧嚣,宁静的院子里不时传来两人的欢笑。

    石桌上堆满了表皮被雕琢成各色图案的西瓜,夜隐看看这个,摸摸那个,爱不释手。

    “铮姐姐,你怎么会想到这点子的,真是别致的很!”

    玹铮眉目间深情缱绻,瞳仁里满满都是他的影子,“喜欢吗?”

    “当然喜欢了,不过就是......”

    “就是什么?”

    “就是雕得太漂亮了,舍不得吃。”

    玹铮笑得前仰后合,“吃吧吃吧,赶明儿再让人雕就是了,要是把你馋坏了可怎么好?”说着又宠溺地摸他脑袋,“隐隐,过了今晚,就让夏妤她们送你回寒江川。”

    他一急,丢开西瓜去抓玹铮衣袖,“我不走,我要留下来帮你剿灭隐月阁!”

    玹铮板起脸摇头,“不成,太危险了。”

    他振振有词,“正因危险,我才不能丢下你不管。”

    “不是还有婆婆和舅公吗?有她们帮我,不会有事的。”

    “可是......”

    “隐隐!”玹铮自打知晓他身份,几次三番在他撒娇的攻势下败阵,这次却寸步不让,“付恩宜武功高强,隐月阁又戒备森严,打起来可不是闹着玩儿的,放心,我已做了全盘部署,只要......”

    话未讲完,夏妤闯进院来,“王主,不好了。”

    玹铮一惊,“出了何事?”

    夏妤喘着粗气,“大、大长郡君夜审枯叶,不、不知听到了什么,如今已押着枯叶往隐月阁去了,属、属下等人拦不住。”

    “竟有这等事!”玹铮腾地站起,“那池盟主呢?”

    “追、追去了。”

    玹铮着急地吩咐,“赶紧点齐人马,随本王一道追。”

    哪知话音刚落,墙头便射来十余箭矢,生生堵住了众人的去路。

    玹铮手疾眼快,抱住夜隐身形飞纵,躲到了藤萝架后。

    而夏妤边用绣春刀抵挡箭矢边大喊,“快护驾,有刺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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