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7章 交心

    冷月高挂,繁星点点,辽阔的海面洒满银辉。

    玹铮吹着海风,听着潮.涌,伫立在城楼之上分外惆怅。

    身后传来细碎的脚步声,她听出是百里红,却没有动。

    百里红掏出狄都的腰牌,命守军暂且退至十步开外,这才缓步走到她身旁,“王主果然在此。”

    她依旧直视前方,“找本王有事?”

    “并无大事。”百里红对她的冷淡并不介意,而是吴侬软语,“师帅说您审了大半天人犯,连晚膳都没吃,命奴给您送些宵夜,奴发现您不在屋里,就猜...您是来查看巡防了。”

    她听见最后那句,知百里红是故意给自己找台阶儿下,不禁扭头笑了笑,算是领了百里红的情。

    百里红柔和且羞赧的眸光定在她脸上,“已近二更,城上风凉,王主还是尽早回去歇息的好。”

    她摇头,“屋里闷,睡不着,索性看看月亮。”

    百里红未再多言,而是静静陪着她,望向苍茫的海疆。

    弯弯的月牙仿佛扁舟,翘着高高的船头,悬在汹涌的波涛之上。

    海水一浪又一浪地将月船逼近,将繁星推远,并大力拍打岸边的礁石,溅起数尺的浪花。

    她的思绪便如这奔涌的潮汐,在头脑中横冲直撞,想到心痛之处,不免神情怅惘,喟然哀叹。

    百里红眉目关切,“王主可是被这凉月钩起了愁肠?”

    她犹豫片刻,终究觉得不吐不快,于是轻吁,“记起与表弟的昔年旧事,所以有些感伤。”

    百里红蹙眉思忖,“您说的莫非是定襄侯府的顾三公子?”

    她略带诧异,“你竟知道他?”

    百里红微点螓首,“去年选秀风波在坊间传的沸沸扬扬,奴也有所耳闻。都说顾公子的父亲是先帝最宠爱的怀甯郡君,可惜十余年前因病去世,他悲伤过度,积郁成疾,被遣回祖籍养病。去年他进宫选秀,本应风风光光嫁给您做王君,却、却因违反宫规被褫夺秀男资格,贬做您的宠侍,终生不得晋封。”

    顾溪为败坏顾渊名誉,派人四处散播流言,她很清楚坊间所传的其实比百里红所述的要不堪十倍。

    百里红见她面沉似水,颇为自责,“王主您别生气,怪奴唐突,不该拿市井的浑话妄议顾公子。”

    “不怪你,真正该怪的是本王。”见百里红露出疑惑不解之色,她愧疚且真挚地说道:“二舅舅待本王恩重如山,可本王却未能好好照顾小渊,以致他孤苦无依、饱受欺.凌,所以无论他现在变成什么样子,本王都会对他不离不弃。”

    百里红虽不懂她话中隐喻,却被她的诚恳深深打动,“王主有情有义,顾公子得您如此相待,乃是不幸中的大幸。”

    “你不晓得,其实当年能得二舅舅的庇护与小渊的关怀才是本王最大的幸运。”她谈及过往,格外唏嘘,“本王生在东宫冷院,四岁起便做了马奴,非但缺吃少穿,还时常挨打受骂,若非二舅舅关照接济,都不知能否活下来。”

    自从封王,承珺煜便下了严令,不许坊间诟病她的出身及为奴之事,而她也从未再跟任何人提起过当年那段凄惨的岁月。

    “九岁以前,本王最大的念想就是能吃顿饱饭,能少遭点儿罪,可三伏天要在毒日头下面罚跪,腊月里又要饿着肚子顶着鹅毛大雪刷马。”

    百里红听着听着,眼眶就湿润了,心里像堵了巨石那般难受,“奴、奴以为自己幼年就够苦了,没、没想到王主竟比奴还......”

    “还可怜是吧?”时隔多载,她早没了当初的怨愤,而是笑得淡然,“往事已矣,本王早学会了释怀,有时甚至还会想,若无曾经那段屈辱,也断不会有本王的今时今日。”

    百里红由衷的感慨,“都说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王主的经历显然正应了这两句话。”

    “是啊,当年二舅舅也正是用这两句话来激励本王,他还给本王讲□□之辱、卧薪尝胆的故事,教导本王要自立自强。”

    “郡君他对您真好。”

    “不止他,小渊待本王也极好,因见不得本王受苦,便常来东宫探望,不仅赠送饭食衣物,还给本王讲各种各样的见闻趣事,哄本王开心。”

    百里红望着她眉间那抹温柔的怀恋之色,了然颔首,“难怪您对顾公子如此情深义重,原来是青梅竹马的缘分。”

    “没错,但可惜造化弄人,本王摆脱困境之际,小渊却痛失父亲,被逼出京,陷于水深火热之中。过去的十年里,他最需要人照顾,本王却偏偏不在他身边。”

    “即便如此,也不是您的过错。您该往好处想,他虽做不成您的王君,但好歹也入了王府,总算能再续前缘。”

    她重重地叹了口气,“说到这儿,本王就更自责,长久以来,本王都没能察觉他的苦衷,甚至听信谗言,令他蒙受了极大的冤屈。”

    百里红打量她悔恨交加的模样,心里也很不是滋味,“您既已清楚他是被冤枉的,就好生与他道歉便是,想他通情达理,不会真跟您怄气。”

    “他的确不会跟本王怄气,可他越宽宏大量,本王就越惭愧。”她眼前浮现出夜隐宽和的笑容,耳畔回响起夜隐亲切的呼唤,暗暗拿定主意,“自二舅舅仙逝,本王曾一度失去小渊,未料苍天有眼,将他送回本王身边,本王不仅要跟他赔礼,还要用八抬大轿娶他进门,与他白头偕老,相伴终生。”

    话音未落,百里红已撩袍跪倒,双掌合十,“月神在上,望您体恤王主对顾公子的一片痴情,助她早日得偿所愿。”

    说完端端正正叩了四叩。

    她颇为动容,亲手相搀,“公子待本王的这份心意,本王感激不尽。”

    百里红凝着两汪秋水,殷殷切切,“奴不求王主感激,只求您离开山东之后,不要把奴忘记。”

    “这怎么说的,本王视公子为良朋知己,自当将你牢记于心。”

    “王主您可是英雌,讲话要算数。”

    “当然,好女一言,快马一鞭。”

    百里红见她郑重其事,眼窝发热,珠泪扑簌滚落。

    她登时有些无措,“好端端地哭什么?”

    “没、没什么。”百里红意识到失态,慌忙抹泪,可胸膛之中就像有万顷波涛在汹涌,泪水怎么止也止不住。

    她大为怜惜,抬手去抚摸百里红的面颊,可又觉不妥,讪讪停在半空,“夜深风大,本王送你回去。”

    “王主!”百里红见她要走,忽喊住了她。

    她回眸相望,“怎么,还有话?”

    百里红凝着泪眼,望着她凤眸中自己的身影,三魂七魄都在不停悸动,“奴、奴确有肺腑之言想说,奴、奴......”

    好不容易鼓起勇气,可当剩下那三个字还在贝齿间徘徊时,甲胄的铿锵声与急促的脚步声猛然传来。

    她扭头张望,“少将军?”

    狄都气喘吁吁地奔向她,“王主,有急报!”

    她闻之一振,忙迎上去,“可是汪直派人来了?”

    “正是,毛海峰连夜登岸,说携带汪直亲笔书信,想拜见王主。”

    “禀报狄帅了吗?”

    “业已禀报,母帅请王主前去商议对策。”

    “走。”她随狄都匆匆行了几步,忽想起百里红,“红公子,你先......”

    话还没说到一半,就愕然发现百里红已踪影不见。

    当晚,她与狄天秀、狄都密谈到清早五更。此后的几天里,她并未露面,而是由狄天秀母女与毛海峰折冲樽俎,最后双方议定,五月初九,她与汪直在登州水城外的海上会晤。

    毛海峰走后,她继续忙忙碌碌。

    这天用罢晚膳,忽的想起已接连多日不见百里红,于是吩咐涟漪,“去将红公子请来。”

    少倾,涟漪怏怏地回来复命,“王主,红公子身体不适,已然歇息。”

    “病了?”她心头微黯,待写完给时酒的传信,总觉得不放心,便起身出门,奔百里红的院落而去。

    庭院深深,暮色沉沉,百里红独自坐在六角亭中,喝一口酒,叹一声气,十分的愁苦烦闷。

    她缓步走到亭外,“不舒服还喝酒,也忒不爱惜自己。”

    百里红身形一颤,慌忙站起,看模样好似被教书娘子逮到的偷懒学生,“王、王主您怎么来了?”

    “听闻你抱恙,过来看看。”

    “有、有劳您惦记,奴不碍事,就、就是昨晚没睡好,有些困乏。”百里红说着闷头出了凉亭,“奴、奴醉了,失陪。”

    话音未落,就砰的撞进她怀里。

    “对、对不起,奴不是故意的。”慌乱之际,百里红又赶紧后退,哪知脚踝重重磕在石阶上,疼得差点儿没站稳。

    她手疾眼快扶住了百里红,“没事吧?”

    “没、没事。”百里红因接连失仪,窘得连头发丝都烧起来,下巴埋得更低。

    她将百里红搀回凉亭,自己也落了座,“看你似有心事,能否说给本王听听?”见百里红踌躇不语,又敛眉肃声,“狄帅命你照顾本王起居,但你已数日不曾露面,敢问可是本王有得罪之处?”

    百里红连连摇头,“王主千万别误会,奴是见您忙于平倭大计,所以才未敢前去叨扰。”

    “原来如此,那本王就放心了。”她淡笑,话锋一转,“想来狄帅应已告知公子,初九那晚,你要陪本王去见汪直。”

    “是,师帅确已下达钧命,您放心,奴不会拖您后腿。”

    “对方可是杀人不见血的倭寇头领,你难道不怕?”

    百里红泰然自若,“怕什么,不是有您在吗?”

    “你就这么相信本王?”

    百里红重重颔首,“奴当然相信王主,也希望王主能相信奴。”

    “好。”她从百里红眼中又看到非凡的胆色,不禁高高扬起嘴角,亲自斟满了石桌上唯一的杯盏,“来,谨以此酒,预祝咱们旗开得胜!”

    “奴敬您!”酒杯与酒壶相碰,发出清脆的响声,两人相视而笑,都各自干了。

    夜风习习,送来隐隐花香。

    她目不转睛地望着百里红的微醺靥面,把想问的话茬儿又兜了回来,“那晚在城楼之上,公子说有几句肺腑之言,本王很乐意洗耳恭听。”

    百里红手一颤,酒杯咣当掉在桌上,随后忙装醉掩饰慌张,“奴、奴怎么不记得还那样说过?”

    “你忘了?”

    “是,奴的确忘了。”百里红当晚一时冲动才想剖白,之后暗自埋怨了好几天,生怕被她视作形骸放.浪,此刻还哪敢吐露心迹,“奴、奴最近精神恍惚,总爱忘事,让您见笑。”

    说罢唯恐她不依不饶,又忙顾左右而言他,“对了,奴想起凌千户的叮嘱,她说送来的人犯干系重大,若您审出什么端倪,还望告诉她一声。”

    “不急,等她替本王接完圣旨前来会合,本王自会跟她交待。”

    “那、那初九之前她应该能赶来吧?您要不要也带她随行?”

    “届时再议,本王自有打算。”她见百里红东拉西扯,不便强逼,于是起身,“定更了,本王告辞,你好好将养。”

    百里红亲自将她送至院门,“王主慢走。”说完恋恋不舍地瞅着她离去的背影,暗骂自己不中用,可又不敢去追。

    或许这就是喜欢一个人的滋味,小心翼翼,患得患失。

    隔日就是端阳,卓念音携子进宫,宴席间,闹闹不仅尿湿了承珺煜的凤袍,还攥着承珺煜腰间的玉佩不撒手,大大抢了五皇女承玹璋的风头。

    贤君见承珺煜非但不恼,反抱着闹闹眉开眼笑,心中恨意滔天,表面上却不得不极尽恭维之能事。

    卓念音回转王府后,命乳公抱闹闹回揽月楼,自己则与苏珂一同前往小佛堂探望林绛心。

    近日来,两人的关系虽不似先前那般紧张,但仍很微妙,沿途就没停过斗嘴,因此也丝毫不知有个影子偷偷跟在了后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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