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0章 天命

    清冷的月色映着中庭,玹铮负手伫立在浩然堂的回廊间,仰望黑沉沉的天幕。

    近来也不知怎的,每当夜深人静都会想起孤鸾,思念更是与日俱增。

    百里红悄声走到她身后,给她披上天华锦的斗篷。

    她微怔,猛然记起曾在渡口船头为自己披衣的青竹。

    当时并未在意,如今回想,忽觉很不对劲。

    青竹乃宫家侍从,与她仅打过几个照面,即便奉命来添衣,也不该未经禀报就擅自做出亲密之举,难道正因为怀了别样心思,才被慈氏找借口驱离?

    正寻思着,耳畔传来百里红关切地询问,“王主您有心事?”

    她摇头,“没有。”

    “您撒谎。”百里红细细打量她,笑着揶揄,“是您说要与奴朋友相待,如今却不坦诚。”

    “既是朋友,公子就该体谅本王。”

    百里红碰了软钉子,却并不气馁,“恕奴斗胆再多句嘴,您刚刚是否在思念那位阳儿公子?”

    她一滞,“你说谁?”

    “就是您昨晚将奴错当成的那位公子。”百里红眨着细长的睫羽追问,“他是您的夫侍吗?”

    她沉了脸,“是不是都与公子无关。”

    百里红柔声细语,“您别生气,奴没旁的意思,就是好奇。”

    “好奇什么?”

    “好奇那位公子到底是怎样举世无双的人物,竟能叫您魂不守舍、牵肠挂肚?”

    她听完这话,轻轻扯了扯嘴角。

    百里红见她面色渐缓,于是凝眸相望,言辞恳切,“奴真的很想见识下那位阳儿公子的风采,倘若将来有机会......”

    “有机会再说吧。”她不愿多谈,便打断了百里红的未尽之言,正待回房,却听到声惊呼,忙回身质问,“发生何事?”

    百里红惶恐地指着天幕,声音颤抖,“王主您、您快看!”

    她举目望去,只见一道耀眼的白光疾速划过天际,仿若神明手持利刃,瞬间便将深沉的夜幕劈成两半。

    “是天滑!”

    话音未落,又有十余颗如缶若瓮的流星打破万籁的沉寂,拖着绚烂的长尾坠于茫茫东方。

    “倭寇血洗登州那年,奴就见过此等异象,后来死了好多人!”百里红面色发白,站立不稳,瑟瑟偎进她怀里。

    她正打算安慰几句,却被接下来的景象所惊呆。

    原来数道璀璨的光亮或小或大,或短或长,如同两军对垒时齐发的雕翎羽箭,成千上万、铺天盖地从西向东袭来。

    天幕刹那如同白昼,而伴着隆隆的响声,似有天兵天将在激烈鏖战,又像是天龙天马在驰骋嘶鸣。

    数不清的赤色星尾仿佛巨大的火把将夜空点燃,同时也将她的思绪带回到建隆十三年的腊月。

    那晚的天滑并无此等规模,却足以令年幼的她惊惶、畏惧,“爹爹说过,流星降世,必有灾祸。”

    望着她紧张的模样,宁沐阳心念微动,轻柔地攥住了她手掌。

    她明知宁沐阳是好意,可心还是像被刺了一下,忙不迭甩开胳膊,“我、我没害怕!”

    “我知道,是我害怕,你拉着我好不好?”

    “你、你骗人......”

    “骗你是小狗。”为表示自己没撒谎,宁沐阳咬着嘴唇,做出怯怯之态,再度将柔荑塞给她。

    她从小到大从没这般扭捏过,“女、女男授受不亲。”

    “我们是...朋友,朋友就该相互照应。”

    “那、那也不成。”

    “为什么?”宁沐阳嘟起嘴,“别忘了,你还抱过我呢!”

    她脸腾地红了,“那不能怪我!当时你趴我怀里哭鼻子,还威胁我不许推开你。”

    “少啰嗦!”宁沐阳面露嫌弃,“还是女孩子呢,胆量这么小!”

    “谁说我胆小!”她砰的抓起宁沐阳洁白光滑的皓腕举到眼前,“不许瞧不起我!”

    宁沐阳在心里偷笑,表面却继续跟她斗嘴,“有本事就别松手,否则我还是会瞧不起你!”

    “不松就不松,我天不怕地不怕,难道还怕......”话说到半截儿,她忽然醒过神来,“好哇,你故意激我!”

    宁沐阳忽闪着乌溜溜的大眼睛,“对,我就是故意激你,你能奈我何?”说完一把推开她,撒腿就跑。

    “喂,你站住!”她在后面紧追不舍。

    宁沐阳边跑边回头笑她,“刚吃完大鸡腿,怎么还跑这么慢?”话音未落,砰的撞在承玹鏡身上,疼得龇牙咧嘴,“哎呦,谁呀这是......”后面的话未及出口,就已吓得屈膝,“殿、殿下恕罪,我、我不是故意冲撞您的。”

    “我知道,不怪你,都怪那个贱奴!”承玹鏡说着推开宁沐阳,趾高气扬地吩咐,“来人,把这冒犯宁公子的贱奴拿下,我要狠狠教训她!”

    就在她被侍卫按倒在地的同时,宁汝桦正在明德殿内温言宽慰珺烨,“太女,虽天现异象,但未必就是凶兆,臣这就派人召钦天监前来......”

    “不必了。”珺烨猛咳了一阵,强压住喉头的腥甜,露出狠绝之色,“传令顾溪,立即擒拿宸王及其党羽,就地处决。”

    “那宸王的夫侍与后嗣呢?”

    珺烨紧了紧掌中带血的绢帕,“斩草须除根,杀无赦!”

    “既如此,也请您尽早送宫氏父女上路。”

    “这个吗?”珺烨面露踌躇,“宫氏命不足惜,可那孩子......”

    “您不会真相信君后的话吧?”她见珺烨优柔寡断,忙直谏道:“君后吃斋念佛多年,看不得流血杀戮,所以才会编出那等无稽之谈。”

    “不,父后没撒谎,本宫已向武成王求证过,连氏之女的确是慕氏血脉。”

    “那又如何?连氏与宫氏不同,他当年并未与人通.奸。”

    这话令珺烨一滞,然犹豫再三,终究还是无法将杀字宣之于口,“宁相或许会责怪本宫夫儒之仁,但常言道虎毒不食子,本宫大限将至,只想求个心安。”

    她瞧珺烨主意已定,也知强求不得,于是追问,“您打算如何安置宫氏父女?”

    珺烨重重叹了口气,“事到如今只能休了宫氏,将他二人逐出东宫,否则本宫归天之后,杜氏与玹鏡都不会放过他们。”说完又抓住她胳膊,殷殷托付,“宁相,本宫是等不到真相大白的那天了,所以只能把查验之事交托于你。”

    她望着珺烨枯槁般惨白消瘦的面容,悲从心生,信誓旦旦地点头,“您放心,臣会派人看护他们,直到那孩子元服。”

    “记住,若那孩子元服后显露胎记,你便替她恢复皇女身份,再替本宫好好补偿,但若她元服后没有胎记,你定要马上杀掉她与宫氏,以告慰本宫在天之灵。”

    她起身拜倒,“臣...遵命!”

    等珺烨交代完毕,她心事重重地辞出明德殿。

    才出宫门,就被宁沐阳撞了个满怀,“娘,救命啊!”

    当着东宫总管的面,她少不得板起脸嗔责,“有话好好说,这副样子成何体统!”

    宁沐阳自知失态,慌忙站好,哽咽着哭诉始末。

    她听完再度训斥,“身为大家公子,深更半夜竟跑去马厩胡闹,等回府后,看我不揭了你的皮!”

    其实她早就知晓宁沐阳去探望玹铮之事,只因宁沐阳对玹铮身份始终蒙在鼓里,便未加理会。

    宁沐阳跪倒哀告,“娘,儿子知错,愿受任何责罚,只求您救救那小马奴,她、她真没冒犯儿子,不该无辜受累!”

    “东宫奴仆的死活还轮不到你管!”她嘴上虽这样讲,但终究怕玹铮有个好歹,于是与东宫总管交递眼色,“犬子无状,惹出祸端,还要烦劳总管帮衬。”

    “您放心,包在奴才身上。”东宫总管乃珺烨亲信,自然也明白珺烨对玹铮的安排,于是匆匆前往马厩。

    然赶到时,玹铮已挨了二十马鞭,又被浇了七、八桶冰冷刺骨的井水,趴在地上不省人事。

    承玹鏡振振有词,“这贱奴干活偷懒,还竟敢调戏宁家公子,我没断她手脚,已是格外开恩。”

    东宫总管命人救治玹铮,随后向珺烨禀奏。

    珺烨明知承玹鏡是为报数月前那一拳之仇,却未指摘半句,而是淡淡道:“行了,下去吧。”

    待东宫总管告退,有个身影从暗处闪将出来,“你如此冷酷无情,就不怕那孩子恨你吗?”

    珺烨知是故人到来,便缓缓从软榻上坐起,“倘若她不是本宫骨肉,那么恨本宫理所当然,倘若她是本宫骨肉,等到恢复皇女身份之时,不仅不会恨本宫,还会感激本宫给了她活命的机会。”

    来人嗤之以鼻,“承珺烨,你还真能自以为是。”

    “放肆!本宫名讳岂是你能直呼的!”她扭头瞪视戴金色面具的女子,抬手指向殿门,“本宫不想看见你,你最好赶紧滚出去,否则......”

    “否则怎样?”女子施施然端坐于她对面,不仅毫无畏惧,还带着不逊于她的气势,“我既敢来,就没把你东宫羽林卫放在眼里。”

    她打量着女子,“你是来看本宫笑话的吧?”

    “别误会。”女子无视她深切的厌憎,径自倒了杯茶,“咱们好歹相交数年,你如今病入膏肓,于情于理,我都该前来探望。”

    “少虚情假意!从你接近本宫开始,就带着不可告人之目的,本宫被你利用多次,再也不会相信你的鬼话。”

    女子冷笑,“你身为太女,就不能有点儿心胸?我隐瞒身份是迫不得已,虽利用过你,但也帮过你,无论后来我们如何交恶,当初总还算有些情义。”

    “情义?你也配提情义二字!”女子所言深深刺痛了她,令她瞬间怒不可遏,“如果你还顾念半分情义,又怎会见死不救!”

    女子当啷撂了杯盏,肃声道:“承珺烨,天工阁做的是生意,你要情毒解.药,就必须付出代价,你别忘了,是你自己不肯答应兑换条件的。”

    “哼,你趁人之危,逼迫本宫自绝于列祖列宗,你以为本宫会贪生怕死,为了苟活就受你这等叛党余孽胁迫吗!”

    女子见她拍案而起,亦挺身与她对峙,“我的确胁迫了你,但那完全是你咎由自取!当年你口口声声向我保证还明氏全族清白,我那么信任你,把全部证据都给了你,可你呢,转脸就付之一炬!”

    “所以你为报复,就毁掉情毒解.药,让我只能眼睁睁等死对吗!”

    “对!”女子的眸中流露出无限恨意,“你害我明氏平反无望,我就要你也尝尝绝望的滋味。不过我没你那么卑鄙,我至少让你选了,你不想活,又怪得了谁?”

    “你以为有了那些所谓的证据,明家就能平反?”

    “为何不能?”

    她嘲笑女子幼稚,“明氏的谋逆之罪乃太.祖钦定,就凭那几封书信、几个人的供状便可推翻吗?”

    “那些证据足以显示明家是被陷害的!”

    “那又如何!太.祖尧舜禹汤,深受万民景仰,你说她错了,谁会相信?谁会认同?本宫当年烧毁那些证据,就是为了阻止你去告御状,免得你白白葬送性命!”

    “这么说我还得谢谢你了?”女子的笑声充满讽刺,“你根本不是为我,而是怕受我牵连,从而断送储君之位。”

    “随你怎么想,总之本宫问心无愧!”

    “哼,你铁石心肠,又怎会有愧?”

    “本宫铁石心肠?”她凛凛嗤笑,“若真如此,本宫就该揭穿你叛党余孽的身份,再派兵剿灭天工阁!”

    “好啊,我这就回去等你来剿,不过可惜,我等得起,只怕你却等不起了!”女子说着从怀里掏出颗药.丸,扳住她的脸强迫她咽下。

    她吐了半天没吐出来,只得愤愤地瞪着女子,“你喂本宫吃了什么!”

    女子示意她稍安勿躁,“此乃续命仙丹,可以再让你撑上个把月。”

    她满目狐疑,“你会这么好心?”

    女子的笑声分外刺耳,“当然不会!我让你活着,只是为了叫你亲眼看到自己的失败而已。”

    “你、你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天象所昭示的那般,流星入太微,抵帝座,天下大乱,国将易政,你注定会输给宸王。”

    “你、你胡说!”

    “是不是胡说,很快便见分晓。”

    她见女子阔步而去,厉声喊喝,“明媚,你给本宫站住!把话说清楚再走!”

    明媚驻足回眸,“事到如今,你我之间还有何话好说?”

    她按住气血翻涌的胸口,紧咬牙关,“本宫...本宫绝不会输!”

    明媚瞅着她干笑,随后扔给她块天工令,“留着吧,你会用得着的。”

    她声嘶力竭地怒吼,“拿回去,本宫不会跟天工阁做任何交易!”

    “话别说这么满。”明媚捡起天工令,硬生生塞进她手里,并用力按住,“承珺烨,你一定...会来求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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