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隐见花无心派人来请,二话不说便命衣锦去长信殿禀奏,自己则连夜赶往花宅别院。
产房外,花无心听着慕席祯一声高过一声的痛呼,急得边踱步边搓手,扭头瞅见夜隐和于归,登时迫不及待地迎上去,紧张中还夹杂着几分慌乱,“你们总算来了,医公说是双生,又胎位不正,极可能难产。”
“婆婆留下的药呢?”
“在这儿。”花无心从怀里取出个瓷瓶交给夜隐,随后怀揣忐忑反复追问,“肯定会父女平安,对不对?”
夜隐深吸了口气,“花老板,生孩子是男人的鬼门关,有句话我必须得问,如不能两全,保大还是保小?”
“保......”保大两个字几乎就要脱口而出时,花无心忽然想起慕席祯抚摸腹部与胎儿讲话的温柔模样,想起他说定要让女嗣承继慕家香火,想起自己曾发誓要将这对孩子视如己出,“隐隐,花某平生没求过人,但我求你,务必保全小祯与两个孩子。”
夜隐见她撩袍要跪,忙伸手相搀,“使不得!”又见她抬眸时波光盈盈,便知她是动了真情,“好,我答应你!”
定更后,凉风习习。
凌陌晓走进梅院,见薛文梅立在廊下仰头望月,衣衫单薄,形影萧瑟,便快步走过去,并解下自己的银灰色菊花暗纹斗篷给他披上,“天凉了,别冻着。”
他侧眸一笑,当看清凌陌晓周身崭新的飞鱼服后忙屈膝行礼,“奴才恭贺大人官复原职。”
凌陌晓双手相搀,颇有几分无奈,“你就别呕我了,其实给我再大的官我也不稀罕,可你没瞧见方才孙氏那副谄媚嘴脸,我就想,顶着千户名头也好,至少他不敢欺负你!”说完去攥他的手,却摸到个香囊。
香囊绣着岁寒三友,颜色半新不旧,凌陌晓仔细端详,称赞道:“针脚细密,花样也好看,梅哥哥果然心灵手巧。”
他轻声一叹,“这不是奴才做的。”说完眼角微微湿润,“这是去年重阳月盈送给奴才的,转眼又到重阳节,可他却已不在了。”
清冷的月辉洒满阶庭,夜风卷起枯叶,平添了几许惆怅。
凌陌晓见他黯然神伤,不禁也举头望了眼月亮,然后揽过他肩膀,将香囊塞回他手里,“别难过了,蔡家被抄,蔡芬蝶充军发配,再不能作威作福。”
他嘴角勾起抹冷笑,幽愤满腔,“可那狗贼罪行累累,罄竹难书,不死不足以平民愤!”
“你说得对!”凌陌晓信誓旦旦,“相信我,我定会用蔡芬蝶的狗头祭奠邵公子在天之灵。”
他一怔,赶紧摇头,“大人侠肝义胆,奴才敬服!但若为报月盈之仇,害您毁掉前程,别说奴才等人,就是月盈在九泉之下亦无法心安。”
“诶,你无须担忧,我绝不会再莽撞行事。”此番因蔡家之赌输给玹铮,凌陌晓嘴上虽不愿承认,但心里却已明白筹谋的重要。
两人进了屋,分坐于罗汉床左右,凌陌晓拾起楸木棋盘上的棋子,轻声一笑,“谁说杀人必须亲自动手呢?”
清晨时分,就在两名婴孩呱呱坠地之时,玹铮与钟离挚正并肩站在香炉峰顶观赏日出。
金灿灿的朝晖,渐渐染红天际,紫雾氤氲,霞光漫卷,如鸾飞雀舞,似龙腾虎跃,瞬息万变,五彩斑斓。
转瞬间,云朵顿开,骄阳吐火,一轮红日升上峰峦。金光如瀑,自流云倾泻而下,将玹铮与钟离挚都包裹在璀璨的光芒之中。
千山影赤,大地云开,凤都全景渐渐呈现在眼前。
玹铮与钟离挚手掌交握,见他如痴如醉,不无得意道:“怎么样,与宁夏府的日出相比毫不逊色吧?”
“嗯,这是我从小到大见过最美的日出。”他依偎着玹铮,幸福而满足,“以前无论艳阳高照,还是阴雨连绵,我总孤孤单单的,现在不同,我有了你。”
玹铮听他所言发自肺腑,情不自禁低头含住他的唇。
六耳蹲在旁边的石头上,闪着两只黑亮的大眼睛,懵懂地盯着面前搂抱的男女,唧唧唧地欢叫起来。
山路蜿蜒,林木茂密,远远望去,枫叶如火如云,覆盖了整片山坡。
雀鸟叽叽喳喳,成群结队地盘旋。六耳上蹿下跳,在林间来回穿梭,金黄的银杏叶被它摇落,宛若无数漫天飞舞的蝴蝶。
钟离挚纵身跃起,故意去踩厚厚的落叶,然后仰起头,展开双臂,转了两圈,又笑着撞进玹铮怀里。
玹铮就势揽住他的腰。
他一挣,拾起把枯叶,掷向玹铮的眼。
玹铮忙侧头闪避,不想枯叶都尽数沾在金钱蟒八宝祥云锦袍的衣领上。
他见玹铮抖掉叶子,虎着脸追来,忙疾步闪躲。
山路上、密林间,两道光影一前一后,提纵腾挪,令人眼花缭乱。
六耳追赶不及,不高兴地直叫唤。
将近跑了一炷香的工夫,钟离挚被玹铮堵得走投无路,背靠着山崖边的白桦喘着粗气。
玹铮的臂肘咚得击在树干上,笑容里含着三分不羁两分邪魅,尽显风流,“看你还往哪儿躲?”
他平复着呼吸,恣情地望着眼前心爱的女子,眸中染满缱绻依恋,“我不躲了,反正我这辈子也逃不出你手掌心。”
“知道就好。”玹铮笑声爽朗,食指挑起他尖俏的下巴,“来,乖乖听话,叫山大王我劫个色!”
他知玹铮是在打趣,亦乐了两声,可眉目很快便黯淡下去,“我就算被你劫上山,也没福气做你的压寨官人。”
玹铮见他神色黯然,心头一紧,忙拾起他的手,“别难过了,怪我说错话!”
他别过脸,将目光投向飘渺的虚空,“不,不怪你,怪我没本事把自己完完整整的交给你。”
“小挚......”玹铮未料一句玩笑竟引得他如此伤感,神情越发歉疚,“你难道忘了咱们在漠北说过的话?我敬重你、喜欢你,并不是为了占有你。”
他回眸,抚摸玹铮紧皱的眉骨,“我知道,可我总觉得对不起你。”
“傻瓜,不许再这样说!”玹铮将他搂紧,内心被无限的疼惜填满,“我已问过礼部,婚期是转年三月,怎么办,我实在等不及了。”
他眸中闪过狡黠之色,“你是等不及娶我,还是等不及名正言顺的使唤我?”
玹铮被他逗得哈哈大笑,“你是我夫君,替我打理中馈天经地义。”
“得了吧,少哄我,我只是你的侧君,淮安县君与我位分相当,你怎的不使唤他?”
玹铮听他提起夜隐,双眉微蹙,但很快又恢复笑容,“正所谓能者多劳,你既聪慧又能干,我把王府交给你一百个放心。”
他从怀里掏出条金镶玉菊花结绦环,笑着丢给玹铮,“瞧你如此油嘴滑舌的讨本公子欢心,赏你了!”
玹铮边佩戴边问,“你做的?”
他支吾着,“我、我和阿韵一块做的。”没法子,男红他实在不擅长,但他好歹也帮忙选了几根彩线,递了把剪刀,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我其实喊了阿韵今儿一起来的,可他昨晚感染风寒......”
“无妨。”玹铮清楚灵韵这是有意回避,并未计较,眼见六耳呼哧带喘地蹿进怀里,一手抱着灵猴,一手拉着钟离挚,“收了你的礼,不回可不行,走吧,待会儿给你个惊喜。”
临近晌午,山脚下的游客渐渐多了起来。重阳佳节,菊花盛放,芙蓉坪一派金黄美景,吸引了众多的才女佳郎。
玹铮与钟离挚避开喧闹的人群,从僻静小路走到一处安静的庭院门外。
马昕正在跟钟离珝的亲卫闲聊,听到六耳的叫声,忙阔步相迎,“王主、钟离公子,薛公子已经到了。”
钟离挚乍听薛公子三字,立即扭头去看玹铮。
玹铮笑吟吟地望着他,“怎么样?我就说是惊喜吧?”
他颇为激动,“承玹铮,你真是我肚子里的蛔虫,我想什么你都知道!”进京多日,他最发愁得便是如何与薛文梅相见而不引人猜忌,眼下这过节侍宴的由头甚好。
庭院内,薛文梅抚琴,裘珵弹琵琶,盛玉瑕歌喉婉转,“人生得意小神仙,不是尊前,定是花前。情禽不独是双鸳,莺也翩翩,燕也翩翩。”
歌声未落,玹铮已抚掌称赞,“唱得妙!”
钟离珝与风七七忙放下酒杯,起身相迎,而众郎倌则纷纷跪倒,“奴才恭请俪王殿下金安。”
玹铮热络地同钟离珝寒暄。
薛文梅起身时,只觉两道迫切的眸光落在自己身上,不由举目观瞧,可只一眼,便呆住了。
眼前的娇郎英气勃勃,光艳逼人,不再是儿时的毛头小子,可依稀还是那张脸、那双眼。
他方才见到钟离珝,就暗暗期盼能与钟离挚相见,然此刻见了面,却又不敢相信是真的。
钟离挚强忍着眼眶中的泪水,张嘴却没出声,“梅郎哥哥......”
他看在眼里,激动得双肩颤抖,心潮翻涌,连玹铮喊他都没听见。
裘珵赶紧扯他衣袖,“梅哥哥,俪王主唤你。”
“啊?”他一怔,惶恐地屈膝跪拜,“奴才该死,不知王主有何吩咐?”
玹铮挥手,“你去伺候钟离公子更衣。”
“是。”他随钟离挚进了后院厢房。
钟离挚关好房门,然后抢步至他面前扑通跪倒,用力抓着他手臂,眼泪扑扑簌簌,“梅郎哥哥,我对不起你,我们钟离家对不起薛家!”
“王孙何出此言?您快请起!快请起!”他见钟离挚执拗地不肯起身,只得也跪了下去,“小挚,你这是何苦?”
“梅郎哥哥!”钟离挚扑进他怀里,哭得泣不成声,“凌千户骂的对,你...你待我亲如兄弟,可...可这十年来...我、我竟对你不闻不问,难为你还肯认我,可我却...却已无颜恳求你的原谅......”
“不!别这么说。”他抹了把泪,轻轻拍打钟离挚的脊背,“当年大难临头,钟离家唯有自保一途。况且我乃薛家嫡长孙,又曾与康郡王议婚,多少双眼睛盯着,武成王姨与我断绝来往,才是上上之策。”说着搀起钟离挚,“别跪着了,难得咱们兄弟此生还能相见,应该开心才对。”
钟离挚未料他竟如此豁达明理,感激之余,不由得愈发惭愧。
两人促膝而坐,他握着钟离挚的手,关切地问,“外头那些传闻都是真的吗?”
钟离挚默了片刻,终究没有隐瞒,“鞑子进攻宁夏府时我遭人劫持,幸得俪王相救,但却受了重伤,患了...患了隐疾。”
他哀叹道:“为何你我兄弟都是命运多舛?”随即又追问,“你是说俪王主救了你?”
“嗯,其实她当时完全可以弃我于不顾,可她却没有。”
他察言观色,试探着问,“你感激俪王主吗?”
“救命之恩,自当涌泉相报。”
“那你喜欢她吗?”
钟离挚面颊浮起两团红晕,羞涩地笑道:“从小到大,除了祖母、姐姐,从没任何一个女子为我那样奋不顾身......”见他眸色沉吟,又补充道:“其实俪王重情重义,并非传言那般冷酷残忍。”
“是吗?”他几番欲言又止,最终还是说道:“武成王姨手握重兵,谁不想笼络于她。”
“我不否认承玹铮看上了祖母的兵权,但我相信经历过那场生死劫难,她不会辜负我的。”
薛文梅见钟离挚神情坚定,言辞凿凿,心里越发没底。
当年应国公薛扇滢的遗命是要他将八门金.锁阵的阵图交给钟离氏后人,他本打算借钟离挚上京侍选趁机完成祖母的托付,可万没想到钟离挚竟被赐给俪王为侧君,并且看样子还情根深种。
万一他前脚将阵图奉上,钟离挚后脚就转手交给俪王,那么俪王就会知道他当初献的图不尽不实。
可今日恐怕又是完成祖母遗愿的唯一机会,他到底该如何是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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