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7章 红鸾

    上林苑碧树成荫,玉桥横波,赤日映在湖心,金光浩荡,又有白鸥数点,出没水面,好一派风光。

    钟离珝与玹铮并肩伫立,远眺湖波宫阙,颇有几分感慨,“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

    建隆十一年,她随钟离灏进京述职,珺烨对她很是喜爱,听说她正读《左传》,还垂问她对于春秋时局的看法。

    玹铮展了展玄色绣金鸾缂丝王服的袍袖,“本王也很想听听将军的见解。”

    她侃侃而谈,“春秋诸侯只知争权夺利,均不能长久,因此孔圣提出尊王。末将觉得齐桓最最可惜,既扶持东周,又为何只图虚名,到头来子孙辖制不住权臣,霸业丢个干净,倘若当初尽心竭力尊崇周帝,便是另一番光景。”

    玹铮赞叹不已,“将军通晓史义,着实令本王钦佩。”

    她环视四周,确定无人方道:“末将这点粗陋见识,全得益于祖母。祖母说了,王主无需担心漠北,因为她看重的并非虚名。”

    玹铮会心而笑,“这话本王记住了,也烦劳将军转告武成王主,我承玹铮一言九鼎,还请她老人家宽心。”

    两人徐徐而行,玹铮又问,“灏姨近况如何?”

    “稍好了些,自打见过王主,便不再整日发脾气,也开始按时服药。得知末将这次进京,还特意关照了两句。”说着说着,她声音微带哽咽,“说实话,十年了,末将原本都放弃了......”

    玹铮拍了拍她肩膀,“放弃容易,坚守却难,将军是顶天立地的英雌,自然也要有非同寻常的磨砺。”

    说完话锋一转,“陛下已命翰林学士拟旨,明日早朝,会加封将军官职,并授予袭爵之位。”

    钟离珝不以为意,“封赏倒在其次,只求朝廷能尽快发放赈抚银两,以安漠北军民之心。”

    安泰殿内,蔡琳十分为难,“陛下,撇开赈款不算,单就宁夏都司请求发放的抚恤银两便高达百万,短时间内,户部实在捉襟见肘。”

    卓之杭打量着她,“蔡相莫非在说笑,春秋两季的田税,外加商税、盐漕、关税,每年入库至少六千万两,如今却连区区百万之数都拿不出吗?”

    她反唇相讥,“卓大人,什么叫区区百万?安南平乱,粮草吃紧,已耗资千万。东南平倭,至少几百万嚼用。西南治水,朝廷投入大量人力物力,不也都是银子吗?实不相瞒,国库是还有些存银,可侍选未完,秋闱在即,先帝陵寝要修,转眼又到万寿节,你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呀!”

    卓之杭义正辞严,“就算再难,也不能寒了边关将士的心,那些抚恤银两可都是她们拿命换的。”

    她打起马虎眼,“我何尝不懂这道理。要不等九月末吧,只要收上秋税,户部先紧着漠北拨付。”

    “九月末?”卓之杭冷笑,“明日早朝,武成王世孙女就会请旨赈抚,你好意思叫陛下当着满朝文武赊账吗?”

    她两手一摊,耍起无赖,“那我可真没招儿了,卓大人足智多谋,你说该怎么办!”

    陈灵云本闭口不言,此刻禀奏道:“陛下,臣也以为,抚恤银两乃当务之急,若不能尽快发放,恐难定军心。”

    承珺煜捻着楠木香珠手串,“那依你之见,该如何筹措?”

    “回陛下,筹措无外乎两条路,开源或节流。”

    话音未落,蔡琳已瞪起眼,“好个节流!你是打算停修先帝陵寝,还是提议万寿节从简?当真其心可诛!”

    因陈灵云在户部已被她架空,两人私下多次撕破脸皮,因此在御前也是针锋相对。

    卓之杭看在眼里,趁机道:“陛下,百善孝为先,修缮先帝陵寝乃陛下孝心,而恭贺万寿又是百姓孝心,自然都不能省。臣方才听蔡相提起秋闱,想着以往都是调五军营进城,但耗资巨大,这回不如改派重明卫维持秩序,京城治安则交由兵马司与顺天府,或许能节省不少。”

    蔡琳掰着手指估算,“如此也就省个十万之数。节流并非长久之计,还是该增加赋税。”

    陈灵云竭力反对,“三十税一已不低了,再征恐惹民怨。”说完撩袍跪倒,“陛下,宁夏府大捷,全靠边关将士浴血杀敌,才换得京畿高枕无忧,臣愿献出积蓄两千两,作为抚恤之用。”

    此言一出,正中承珺煜下怀,“爱卿忠心可嘉,却不知朝廷内外,还有无像你这样的忠臣?”

    卓之杭何等乖觉,立马道:“臣认捐两千两,待会儿就回督察院募款。”说完有意无意地瞟了眼蔡琳。

    蔡琳向来视财如命,可当着承珺煜的面,却只能硬着头皮道:“陛下,臣也认捐两千两。”眼珠儿转了转,“臣提议由各州各府召集富商,为漠北死难将士募捐,臣愿亲自督办。”

    卓之杭听她说的冠冕堂皇,心中鄙夷,才花了两千两,就开始巧立名目捞油水,岂能叫你得逞?

    “陛下,蔡相公务繁忙,不如指派陈大人督办。”

    陈灵云未料卓之杭会举荐自己,愣神儿的工夫已听承珺煜吩咐,“陈爱卿,募款之事就全权交给你。另外,朕会命后宫也捐出五万两,虽不多,到底是份心意。”

    消息传到钟离珝耳中,她对玹铮苦笑,“瞧瞧,才刚打了场胜仗,陛下就迫不及待给我漠北结怨。”

    由此联想到进京后的种种优待,眉色愈发凝重,“陛下还真是高明,她遍施恩泽,成了厚待功臣的明君,却将我姐弟置于风口浪尖之上。”

    偏偏对于这等阳谋,自己还必须做出感恩戴德的模样。“王主,末将心里不踏实,希望别出什么岔子......”

    与此同时,丹樱正在承瑾瑄耳畔念叨,“奴才都打听清楚了,陛下对钟离将军格外恩赏,不仅派俪王主率领百官亲至城门相迎,还赐她金盔金甲,命她打马游街,轰动了整个凤都呢!”

    据安泰殿传来的消息,明日便会下旨赐婚。“郡君,奴才提前给您道喜了,听说陛下在流华宫赐宴,不如奴才陪您去瞧瞧,兴许能瞅见钟离将军。”

    承瑾瑄闻听此言,登时双颊绯红,“本君不去,要去你自个儿去!”说完害臊地加快脚步,蹬蹬蹬上了桥。

    丹樱忙追赶,“郡君!”才喊了一声,就见承瑾瑄猛然驻足,似泥塑一般。

    两岸垂柳折腰作舞,轻拂波光,撩动心湖。

    顺着拱桥朝下望,玹铮身旁站着位英姿飒爽的年轻武将,弯眉如月,眸似朗星,浑然正气,却不失儒雅风度。

    此时此刻,能与俪王结伴之人,身份不言自明。

    承瑾瑄望着对方善意温和的眉目,不由自主勾起嘴角。

    玹铮拿钟离珝打趣儿,“说曹操,曹操就到了。将军倒是说说,本王日后是该喊你姐姐还是舅母呀?”

    说罢,撇下面颊滚烫的钟离珝,率先迎了上去,“五舅舅这是去哪儿?”

    承瑾瑄回神之际,垂下头,红了脸,“去、去静宁宫探望淑君。”

    玹铮错开身形,指着钟离珝道:“这位就是钟离将军,武成王世孙女,咱们景齊当之无愧的战神。”

    钟离珝打量承瑾瑄清澈动人的风韵,心头荡漾起几分欢喜,忙不迭施礼,“末将拜见郡君。”

    “钟离将军不必客气......”承瑾瑄双颊似醉人的红枫,心扑通扑通跳得厉害,手都不知往哪里摆。

    如此静了片刻。

    承瑾瑄率先打破尴尬,“本君还有事,先告辞了。”说完溜了眼钟离珝,又赶紧将目光移开。

    丹樱听他催促,忙小跑儿跟上,岂料慌乱之中,手里的食盒不慎撞了他的腰,以致他身形不稳,啊的向前跌去。

    说时迟那时快,钟离珝身形飞纵,展开双臂,将他稳稳搂在了怀中。

    静宁宫内,他坐立不安,“唐哥哥,你说我今天这般失礼,钟离将军会不会觉得我不够稳重?”

    未等唐纾答话,再度愁眉苦脸起来,“早知会遇到她,就不该打扮这么素净,也不知她会不会嫌我寒酸......”

    唐纾见他患得患失,便知他对钟离珝有意,“武成王世孙女相貌如何?”

    他露出小郎的娇羞,“我觉得与俪王相比毫不逊色,英姿勃勃,风度翩翩......”

    唐纾见他满脸倾慕,抿嘴笑问,“那她待你怎样?”

    “待我很好,不仅救了我,还关怀备至,很是体贴。”

    唐纾笑盈盈走到他跟前,“如此说来,本君要恭喜郡君喜得良人!”

    他神情越发羞赧,娇嗔道:“唐哥哥,人家是来跟你讨主意的,你怎么反拿人家取笑!”

    “这哪是取笑?”唐纾拉了他的手,颇为唏嘘,“你得妻如此,我真心替你高兴,只可惜,如今在这静院中待罪,恐怕不能亲手为你筹备嫁妆了。”

    斐陌送走承瑾瑄主仆后,进屋问唐纾,“五郡君真会奏请陛下,让主子为他筹备婚嫁事宜吗?”

    “肯定会,而且为促成婚事,陛下绝不会逆他心意。”唐纾说罢双掌合十,“真是罪过,但凡有别的法子,本君也不想利用他。”

    斐陌劝慰道:“就算您利用了五郡君,却并未害他,况且由您帮他操办,只会更加稳妥。”

    话音未落,唐姒前来请脉换药。

    待斐陌去门外把守,她竭力压低声音道:“陛下昨晚召见了方墨,今早提点院外就驻守了侍卫,任何人都不能擅入。”

    唐纾立时警觉,“莫非陛下有重要的事吩咐她办?”

    “不清楚,起先下官以为是凤体有恙,但今早去请平安脉,发现陛下康健的很。”

    “方墨这一整天都在干什么?”

    “像是在煎药。”虽然隔着围墙,却还是能闻到浓重的药味。“而且同时在煎很多药,治各种病的都有。”

    这就是最令人费解的地方。

    掌灯后,寂静的安泰殿内,方墨跪在凤案前。“陛下,臣需要人试药。”

    承珺煜丢给她块令牌,“慎刑司与浣衣局的罪奴任你挑拣,但要记住,朕只能以侍疾为名将俪王留在宫里三天。”

    “陛下放心,臣绝不负陛下所托,否则甘愿以死谢罪。”

    承珺煜示意她平身,“派人将钟离挚通过室检的消息禀报皇贵君,至于他真正的验身簿,你知道该怎么办。”

    “臣明白,臣告退。”

    待方墨离去后,孟晴进来禀奏,“陛下,贤君殿下命杨贵人在翊坤宫外罚跪,已将近两个时辰。”

    “因何罚跪?”

    “据说是杨贵人前去给贤君殿下请安时,在宫门口听到殷贵卿非议武成王嫡孙,就反驳了两句。”

    承珺煜呷了口碧螺春,“传旨,赐杨千泰封号‘昭’,派凤鸾春恩车接他来侍寝。”

    孟晴微愣,但随即躬身领命,“是,奴才这就命人去通报。”

    “无需通报,直接从翊坤宫门口将他接来就好了。”

    当贤君听说杨千泰是在自己眼皮子底下被安泰殿的人接走时,身形一晃,差点栽倒。

    殷贵卿忙搀扶,“哥哥当心身子,犯不上为杨氏那狐媚子生气。”

    贤君猛推开他,抬手就是一巴掌。

    他被打蒙了,捂着脸双膝跪地,“君上恕罪,可是臣侍又说错话了?”

    贤君愤然点指着他,“你说错的话还少吗!若非你管不住舌头,本君也犯不着替你处罚杨氏。你以为陛下因何抬举杨氏,还不是借此告诫本君、告诫后宫,武成王嫡孙是谁也不能招惹的人!”

    岂止不能招惹,甚至连非议都是不成的。

    听着殷贵卿呜呜咽咽的哭声,贤君心烦的要命,“滚!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别让本君再瞧见你!”

    殷贵卿委屈地告退,可没多久又折返回来,“君上,臣侍...臣侍有要事禀报。”望着贤君铁青的脸,他赌咒发誓,“臣侍保证这个消息定能扭转乾坤,否则任凭处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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