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4章 七夕

    崇和三年秋,轻舟泛过芦苇荡,承桓真望着飘摇的雨丝,心底越发惆怅。

    池歆走出船舱,为他撑起油纸伞,“别淋雨,当心着凉。”

    他一声长吁,“昨晚我又梦到阿棠了。”

    宋棠乃他爱徒,天姿英纵,功夫高强,本应于七月初十在万剑锋与凌明月的传人比武,却未料竟惨死在天涯宗山脚的客栈中。

    当他与池歆赶到客栈时,宋棠尸身已凉透,除胸口那血窟窿外,没有其他伤口,屋内也未发生过任何打斗。

    他认定乃凌明月所为,冲上万剑锋,誓要为宋棠报仇。可凌明月却有人证,宋棠死的当晚,其与得道女尼彻夜长谈,根本不可能行凶。

    自此,宋棠的死成了他的心结。

    池歆思索再三,“阿真,你有没有想过,说不定阿棠认识凶手,所以才会放松戒备。”

    他固执地摇头,“阿棠是孤女,且性格冷僻,哪有什么朋友?也就和那孽障还有点姐妹情分......”想起被自己逐出师门的大弟子,又不禁叹息,“当初那孽障死后,还是阿棠亲手埋的......”

    他这辈子只收过两个徒弟,一个死在自己手里,另一个死得不明不白。“阿歆,我根本就没有当师傅的命......”

    池歆听他语调悲凉,忙劝慰,“罢了,这或许就是天意,反正你还有玹铮那丫头,相信十年后,她会给你争气的。”

    俪王府佛堂内,承桓真亲自给宋棠的牌位上香,“阿棠,今天是你的祭日,为师来看你了。”

    见玹铮与夜隐双双行完叩拜大礼,又道:“你好好瞧瞧为师替你收的这两个徒弟,如今都长大成人。为师做主,将隐隐许给玹铮,你若泉下有知,也该替她们高兴。”

    玹铮见他递来方紫檀百宝描金长盒,忙双手接过,“舅公,这是何物?”

    他笑容里满是谦疚,“丫头,你虽入我门,可大半功夫是你池婆婆传授的,舅公惭愧得很哪!这是我多年练功心得,你好好研习,将来的成就定远胜于我。”

    说完又唤夜隐,“走,回明心斋,师祖给你备了点嫁妆,都是当年父后给我的好东西!”

    玹铮见池歆也要跟去,忙拉住她咬耳道:“婆婆,我备了酒。”

    池歆是无酒不欢,登时来了精神,“好丫头,算你有孝心!”

    长信殿内,两人推杯换盏,玹铮先干为敬,“婆婆,您和舅公要回江南?”

    “还真什么都瞒不过你!”因不便吐露实情,池歆便拿寒江川做借口,“盟会有些杂务需料理,你也晓得,无心得守着慕家那小子,所以只好我老人家亲自回去。”

    玹铮虽依依不舍,却知她心意已决,“打算何时启程?”

    “就今天。”

    “这么急!今儿可是七夕!”

    “七夕咋了?”池歆撇嘴,“自打你师傅遇害,你舅公就再没心思过七夕。”宋棠就是崇和三年七月初七那晚被杀的。

    玹铮自幼没少听池歆夸宋棠,不由笑问,“我和师傅比,谁更厉害?”

    池歆呷了口酒,“若论资质,你俩差不离,可她是个武痴,成日就知道练功,这点儿你不服都不行!”

    就是这样一位高手,竟在瞬息间被人一招毙命,实在令人匪夷所思。

    玹铮自入门墙,便做了宋棠的记名弟子,却从未亲眼目睹过宋棠的风采,不由深以为恨,“师傅遇害,舅公很伤心吧?”

    “可不是吗!你舅公把你师傅当女儿养活,倾注了满腔心血,还指望她狠狠打凌明月的脸,结果却天不遂人愿......”

    玹铮不露痕迹地将话题拐到夜隐身上,“就是同年秋天,您们救了隐隐?”

    “是,我还记得那是在一处芦苇荡,水流不弱,他当时趴在根木头上。”夜隐那会儿已昏迷不醒,若非腰带刮住浮木,早被水流卷走淹死了。

    回想往事,池歆唏嘘不已,“我跟你舅公也算老江湖,见惯了血雨腥风,可还是被他的伤惊呆了。”

    夜隐容貌尽毁,骨断筋折,若无池歆,不死也废了。此后大半年。他都没离开过床榻,池歆与承桓真竭力救治,为帮他恢复容颜,拿出了压箱底的优昙花。

    玹铮给池歆倒酒,“隐隐真失忆了?”

    “是啊,他头部受过撞击,整整三个月,没说过一句完整的话,后来慢慢好转,我问他姓甚名谁,为何受伤,他都想不起来。”

    “那他的名字是舅公取的?”

    “对,你舅公说,既然他忘却前尘,又是大半夜被我们救的,就干脆叫夜隐吧。”

    玹铮追问道:“那他后来可曾恢复记忆?”

    “不清楚,他没说,我与你舅公也没问。”池歆打量玹铮失望的神情,心念陡转,“好端端地干吗打听这个?”

    玹铮抿嘴笑了笑,“也没什么,我昨晚与他闲谈,听他说了些往事,可又觉得他刻意隐瞒。”

    池歆撂下酒碗,郑重其事道:“丫头,婆婆敢打保票,他对你绝无二心,所以不许你胡乱猜疑他,否则婆婆揍你!”

    玹铮深知池歆的脾气,赶忙陪笑,“您误会了!我从没猜疑过他,只是觉得他似曾相识,想弄清他的身世。”

    “似曾相识?”池歆面带疑惑,“他以前在凤都待过?”

    玹铮微颔螓首,“他说他生在凤都,还住过几年,直到他爹病逝,才辗转流落江南的。”

    池歆细细琢磨,“那也不对呀!你十岁之前就没出过东宫,难道他还当过东宫的小宫奴?”

    玹铮苦笑,“这点我也想不通。对了,您有没有发现什么同他身世相关的线索?”

    池歆摸着下巴,“经你这么一说,我还真想起来了,救他的时候,他戴着块黄玉,虽不值钱,但也有些年头。”

    “莫非是他祖传之物?”

    “不好讲。”池歆起身踱步,眉目紧蹙,“有回他抽疯,连哭带闹的,还把那玉给扔了。我捡了回来,本想给他个惊喜,结果他道完谢,转脸又扔了。”

    “啊?”玹铮越听越糊涂,“那玉没了?”

    “哪能没呀!我自然又给捡回来了,不过一直没跟他说。你若想要,等我回寒江川,立马派人送来。”

    送走承桓真与池歆后,已近黄昏,玹铮换了朱红色缨络云肩织金妆花王服,信步朝日月池而去。

    日月池畔高搭锦绣彩楼,彩楼高百尺,可容纳数十人。楼内供着双星,陈以花瓜酒炙、笔砚针线,另将菱藕雕成花草,彩蜡制成鸳鸯,陈列装点。

    凭栏处悬挂着“生花盆”,绿豆苗分别用红、蓝丝绳扎成束,称为“种生”,再坠上小金铃,晚风吹动,清脆悦耳。

    苏珂登上彩楼时,听见玹铮揶揄的笑声,“卓小六,你也忒笨了!”

    卓念音噘起嘴,“我就不信人人都能穿过九孔针!”九孔针是在一块方木上并排扎了九根针,需用五彩丝线穿过九个针.孔,方能谓之巧。

    玹铮猛一抬眼,点指苏珂,“你来的最晚,待会儿须罚三杯!”

    苏珂尚未答话,孤鸾已嗔道:“苏侍郎今儿领着大家伙儿又晒衣裳又晒书,还要迎来送往,料理庶务,筹备晚膳,安排戏班,溜溜累了一天,王主竟还好意思怪罪!”

    玹铮闻言,忙将苏珂拉到身旁,笑盈盈道:“如此说来倒是本王的不是,阿珂劳苦功高,待会儿本王亲自敬你三杯。”

    苏珂羞涩地垂了眼帘,“为王主分忧,岂敢言辛苦?”说罢取过九孔针,气定神闲,片刻就穿好了。

    他望着卓念音,语气不无教训,“卓侍郎,专心纺绩,洁齐酒食,是谓夫功。以后你可得勤修才是。”

    卓念音颇为不忿,夺过九孔针再穿,结果越急越对不准,反像热锅蚂蚁似的满头大汗。

    孤鸾与夜隐对望,都无奈地笑了起来。

    玹铮实在看不下去,抢过针线,“罢罢罢,不就是穿个针吗?看本王的!”鼓捣了半柱香的时间,大功告成。

    众人都夸玹铮手巧,卓念音目瞪口呆,“王主您连这个也会呀?”

    玹铮云淡风轻地笑道:“本王打小没人伺候,三岁就自己补衣服,穿针算什么,洗衣劈柴,烧火做饭,样样精通。”

    卓念音听完这话,心里犯酸,不知不觉就恼恨起自己这双从不沾阳春水的手来。

    少时,乞巧宴开宴,玹铮与苏珂等人向楼下抛撒彩球,众侍仆纷纷捡拾,捡拾最多者谓之为巧,赏赐元宝。

    玹铮见香案上摆了四只金盒,便笑道:“都打开,让本王瞧瞧。”七夕风俗,以蜘蛛贮盒,观结网之疏密,越密者越巧。

    眼见三只金盒中都密密结了一层网,唯卓念音的盒内寥寥几根蛛丝,气得他大骂蜘蛛懒惰,众人皆笑得前仰后合。

    福园内,林绛心随林允心等人拜完织女,吃完巧果,独自回转归鸿楼。楼内黑黢黢的,他正要点灯,忽见屏风后飞出几只流萤,光芒闪闪烁烁,就好似天幕洒落的繁星。

    他愣神之际,流萤已朝他飞来,并围着他翩翩起舞。

    渐渐的,流萤越来越多,成群结队,时高时低,忽前忽后,像星河,如灯阵,将四周照得通明。

    他摊开手掌,流萤就悬在掌心上方,他一握,流萤从指缝间滑落。

    凌陌晓的温柔嗓音如同天籁,“银烛秋光冷画屏,轻罗小扇扑流萤。天阶夜色凉如水,卧看牵牛织女星。”

    “凌娘子......”他回眸,心跳瞬间漏了半拍。

    凌陌晓掏出两个泥偶给他,“这是‘磨喝乐’,我特意请人照咱俩的样子做的,你看像不像?”

    他捧在手里,由衷地笑道:“真像!”

    凌陌晓含情脉脉,“绛心,允心的话我仔细想过了......”

    他一滞,“允心那都是胡言乱语,您别往心里去。”

    “不,他是一语惊醒梦中人!”若说凌陌晓起先还曾有齐人之福的想法,在见过薛文梅后,便咬牙做了抉择,“绛心,我已想好了,我不要接受祖母安排的婚事,我只娶你一个!”

    林绛心难以置信,“您为了我,竟甘愿违抗祖母之命?”

    凌陌晓信誓旦旦,“因为我真心喜欢你,不忍让你受丝毫委屈!你放心,虽回不了凌家,但我在苏州还有处私宅。你千万别误会我要骗你作外室,等你改换身份后,我就把那宅子转至你名下,然后我们再成亲。”

    林绛心呆愣了半晌,追问道:“那要是您祖母始终不同意我们在一起呢?”

    “那我就一辈子不回凌家,祖母若以势相逼,我就带你海角天涯。总之,绝不会抛下你。”

    林绛心见她发自肺腑,感动得无以复加,眼泪扑簌而落,“我何德何能,竟得娘子如此相待!”

    她紧紧攥住林绛心的手,“喊我凌姐姐吧,其实,我真名叫凌陌晓,你也可以叫我阿晓。”见林绛心神情错愕,又道:“我知你心中有许多疑团,相信我,今晚我不会再对你有任何隐瞒的。”

    玹铮多喝了几杯,回转长信殿时已近二更。檀案上摆着盆“千叶牡丹”,艳丽无匹,香气袭人。

    她走近细细端详,发现花叶上竟趴着只七星瓢虫,便伸指一弹。岂料砰得一声,牡丹花瓣顷刻间化作无数金蝶,将她围拢当中。

    碧色、信陵等人听到响动,都跑进来观瞧,惊得瞠目结舌。

    随着金蝶尽数化作碎屑,玹铮拈起张散落的花笺,见上头只有四个字,“别来无恙。”

    她暗笑,小挚呀小挚,既来看我,却连声招呼也不打,还吓我一跳,忒不厚道!

    殊不知此时此刻,钟离挚这个始作俑者正带着灵韵在七夕夜市闲逛。

    灵韵看上对泥偶,才刚想讨价还价,就听身后传来名女子激动的声音,“云公子,我终于找到你了!”

    “这位娘子,您认错人了吧?我不姓云。”灵韵转头,见是个衣着华贵的女郎,似乎出自官宦人家。

    他刻意避开那人的目光,对钟离挚道:“公子,咱们走吧。”

    “等等!”那人拦住去路,情绪激动,“我不会认错的!三年前我在大同府救了你,并护送你进京寻亲。云灵,你真不认得我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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